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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三樣禮物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文和。
點閱率:601

你說,你想喝一些酒,今晚。
喔。好--
就像我二十一歲那年,畢業典禮過後,在旅館,你的阿公淡淡一笑,他想了一回,掙扎過後,在請過我的同學以後,也把一根煙遞到我的面前。那意思似在說,你長大了。
當然,我不是鼓勵你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成熟,我也不想。我只記得那時一旁的阿嬤叨叨絮絮地數落了你阿公,一地彈落地上的話,如煙灰。阿公只是尷尬、尷尬地笑,沒有回應。他知道的,我早就偷偷地抽了煙。
就如現在,媽媽皺了皺眉,有些為難地在我說好以後,問了一句:那要買多少罐?她以為這是她的工作。而你,滿十八歲了,可以堂而皇之在每個地方買到你想要的啤酒。
一手。你說了一個酒國中專用的名詞。媽媽聽不懂,但我知道,你也一定早有過那樣的飲酒經驗,我輕輕抿笑,好像看到當年阿公遞給我那根煙時的神情,這樣的偷窺時光,想不到它走得真快,而你,好像長大了。
你不是因為這段日子被補習班的魔鬼訓練操累了,想喝一些酒,當然也不是今天學測結束了,想放鬆一下,喝點酒。一考完試,你立即搭上火車趕回家,然後把身子洗得乾淨,跑到我的電腦桌旁,你說,她要過來,過來陪你逛一逛街。
喔。好--
她,是你的小女友,聽說三月以後就要到美洲去留學,耐心地等了你好久,而你終於有空了,可以陪她聊一聊天。她要過來,你們不吵我,在我側臥在沙發看書時,你帶她跟我簡單地打了招呼,我也不吵你們,你們上樓了,在你的房間竊竊私語中,我外出散步,然後和夕陽說過再見後,我回家。
但,你卻已在書房,霸住了我的電腦,無助地點過一個又一個網頁,茫然地問我那句話,徵求我的同意。你說,可不可以喝些酒?我點頭,然後一臉憂鬱地切入一個主題,問我年輕時有沒有跟女朋友吵過架?我又點頭。
是的,多麼遙遠的時代了。但我記得。我輕鬆地回憶,笑說,在很年輕的時候,我剛入伍,好不容易捱過了漫長的兩個禮拜,可以外出,親人也可以前來探訪。我的小女友一早就搭車過來,站在營外枯等我,那應該是美好的一天,而本來也是,我急切地想帶她去嘗小牛排,也想帶她跟一堆久未謀面的甜點好好地寒暄,但不知為什麼,後來她一直怯怯地走在我的後頭,不敢說話,而我很忿忿地直揮手,要她走,要她回家。就在一個轉角,就在我揮了幾回的手後,她不見了。
那天,我抱著一大堆甜糕,不到中午,就回營了。原本預計五點才收假的,我囫圇吞棗了那個心慌的下午,跟那些甜糕,還有怒氣,脹滿了肚腹。
你聽過故事,終於笑了,不敢相信地睜眼看我,說,那是你的問題。
是的。那是我的問題,也只有中年過後,才會把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己的身上,勇敢地承認是自己的錯。但,我很清楚地記得,當時年輕的我,可只是一直嘟著嘴,在心中埋怨她,我的小女友,為什麼都不能體會我、不能諒解我?聽說,現在的她失婚,有兩個孩子。我常常會驀然想起,如果當時,我沒那樣地衝動,現在的我們會是如何?至少,我不會耽賭,也不會揮拳家暴,但是青春就是那樣,你必須學會接受一些過錯,而在中年以後,享受一些回溫的後悔。
你說,你跟我不同,是她的問題。是的,我知道,我接受。
所以,你說,想喝一些酒,我同意了。但,這不是唯一的方式,而且也不能這樣簡單的定格情感的處理模式。阿公阿嬤在那段日子中,沒有教過我,也不懂該怎麼陪我,我,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白白的,我以為這一生就這樣完了。
是的,我陪你,喝一些酒,你抱回一手的啤酒。
我在桌上,擺了一支鑰匙,一支到內灣買回來的飾品。
你喝著酒,問我,怎麼拿出它來。我說送給你,一支鑰匙,管理好你的情感。你笑了笑,「怎麼可能?」我知道,很簡單的,只是一支小小地鑰匙,如何能管理那複雜的情感,更何況她,密密麻麻填塞了你年輕的、小小的心湖。
是的,不容易,對現在的你來說,但以後你會慢慢地發現,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人生中,會有很多不同的情感,好像走過的風景,錯過的、後悔的、遺憾的,許許多多一格一格的,在不停成長的路上,你必須學習把它放在一個盒中,一個一個地定位,然後收藏,知道有些情感是回不來的,知道有些愛是昇華的,然後在夜深人靜時,就這麼一把鑰匙,偷偷地打開,自己去品味、去撫視,告訴自己:未來怎麼處理,如果還有一段愛情尋來時。
所以,你問我,想如礦工一般,挖掘我的愛情礦場,那些廢棄的,問我有過幾個女朋友?我笑了笑,我不再跟你喝酒,這不是解決情感的唯一方式,我們把一手的啤酒送回冰箱中,只淡淡輕酌幾口,趁著濃度很薄、很輕的清醒時刻,我帶你夜遊,因夜很深,也很濃。
那是一處山頂,萬家燈火都點在地上,如疑問的小星星,也如年輕時的我。海很遠,大地也沈睡了,很靜的一幕安眠曲。阿公從不愛我夜遊,阿嬤更是擔心,但我帶年輕的你,夜遊。我們站在山頭,整個世界睡在我們的腳下,我們多像巨人。
那些日子,我會埋怨的,會苦悶的,一個人,常在夜深人靜時,這樣漫無目的的遊蕩。他們會憂慮我的安危,但不知天高地厚的那時,我只沈溺在自己的勇敢想像,迷戀一種冒險的自我感覺。我就這樣帶你出來,在一個夜色茫茫中。
你說,你也想過,這樣逃離,以一種脫逃的幻想,想在星光夜色下,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座山頂,一個人找一塊幽密的靜處,整理一些亂了的感覺。
我知道,因我以前也是這樣,而且曾經那樣勇敢地自以為是地做過了,一個人夜行騎過南迴公路的山中,讓你的阿公阿嬤徹夜輾轉地未眠,陪我提心吊膽地面對迷途。但,我不想你日後也走這一遭冤枉路,所以帶你出來。
夜,黑得可怖。靜得嚇人。如果一個人,坐在這裡,山頂,凝睇暈乳白的雲,有些灰,且又遮掩了月光,所有浪漫的綺夢,都會在一瞬之間消匿,你只會想尋一盞溫暖的燈,一個家,躲回去。
我把口袋中的橡皮筋,拿給了你,拉了拉它,鬆開的,然後再拉緊回去。
你知道,我又要送你一個禮物了。那是希望你,知道情感如何收放,有時緊、有時鬆,也許明天你一通電話過去,一句溫柔的道歉,你們緊繃的情緒全安撫下來了,你笑了笑,只說,哪有那麼簡單?她,脾性執拗得很。
我知道,很多的愛情不就是這樣,反反覆覆地衝突著,然後讓我們猶豫、讓我們不安,然後,讓我下定決心,決定它的未來,不管是陪她一段,或是一生,而這情感的橡皮筋,該如何拿捏?那不是我能知道的,因那是你的愛情,你自己去決定。
而愛情如闇黑地夜,靜得讓我們恐懼時,那該如何?我們很快地逃回了家,記得,這個方向,永遠是溫暖的,是對的。
你坐在床沿,撥了幾聲吉他,然後開始寫詩。你突然忘了她,在那一時,你回到了自己人生的路上,你說了想當個作詞家的夢,而我希望那是一條具體的路,真正地走上,能也讓我陪你一起踩踏在上面的。
你問我,該如何寫一首詩,或者是寫一首好的歌詞?我不介紹你看唐詩,也不拿本宋詞丟給你,我只是尋了本最近筆記的一本詩集,慢慢地翻,然後讓你坐在一旁,告訴你,他是如何思考的,從一個物、由一個景那樣去撞見自己的心靈,接著緩緩地把內心的澎湃如縷也如絲溫溫地寫下。
我告訴你,你也可以的。
你不信,訝異地張大嘴,不相信自己也有那樣的紋裡,不知自己在我心中是最好的大理石,只是沒探究、沒去挖掘。
你不再與我言語,整個人,很美的一個姿勢,稍俯弓背,沈浸在一本小小的詩集中,那其中文字編織的瑰麗天堂、那美麗的新世界。我拍拍了你的肩,很青春、很熾熱的。
就這樣,把最後的禮物,迴紋針,送給了你。
親愛的孩子,再怎樣彎彎曲曲的人生,或者是你眼中的愛情,最後終究會有出口的,別怕。
而迴紋針,就只是希望,希望你好好的在折出那蜿蜒的理路後,把所有的情感歸位,把它別上,別再亂如麻、亂如絲了。
你在我離去時,那樣納悶地問我,那,你別好了嗎?我笑了笑。
哪有那麼容易,畢竟人生的路那麼的長,情感那麼的多且亂,慢慢地來,慢慢地找,只要有心,終究會找到出口的。畢竟,漂流木的你,人生如河流著,別急,你的沙灘還很遠,躺在那一方,等著你去發現。
而,書,書中的天地,就是一條通往人生羅馬彼境的捷徑,你可以安安穩穩地行進,然後放心地,發現自己。給了你這三樣禮物,你慢慢地收下,在一年一年的時光中,慢慢地告訴自己,真的長大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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