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尾仔囝
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若照一般人的解釋,也就是說不娶妻生子而斷絕後代是最大的不孝。可是它對一生務農的跛腳膨豬而言,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即使他娶過妻亦有子,然而,除了他那個不守婦道的三八某跟兵仔跑外,卻又偏偏養了一個折騰他大半生的了尾仔囝……。
第一章
秋陽高高地掛在天際,秋老虎依然在原野上發威,跛腳膨豬鋤去芋頭田裡最後一株生命力頑強的「苦螺根」,便把鋤頭柄靠在胸前,繼而地脫下斗笠當扇,朝臉部輕輕地搧著、搧著。正當他在喘息的當兒,雙眼不經意地停留在遠處那片金黃的麥田上,以及葉藤茂盛的番薯地裡。霎時,嘴角掠過一絲滿足的微笑,今年鐵定是一個豐收的好年冬,經年累月的辛勞,總算沒有白費。然而,即使現下不愁吃、不愁穿,但對於自己坎坷的一生,難免亦有些許感傷……。
跛腳膨豬爾時除了家境貧困外,更讓人悲歎的是,他八歲失怙,十七歲失恃,而且身軀亦有明顯的缺陷,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也就是俗稱的「長短腳」。故而從小到大、甚至到老,村人和親友幾乎都以「跛腳膨豬」相稱,直呼他楊膨豬本名者反而不多。即使成年後他憑恃著自己堅強的毅力,克服萬難勤以農耕,生活並不匱乏,甚而還略有儲蓄。但如此「跛腳跛搖搖」之缺陷,又有誰家女兒會看上他、願意嫁給他呢?原以為要打一輩子光棍,想不到在三十七歲那年,姻緣終於來到,經遠房表嬸的撮合,娶了一個小他十五歲、卻又曾經和他人發生關係,挺著大肚子嫁來的秋月為妻。
秋月是鄰村狗屎順仔的獨生女,從外表看來不僅豐滿也頗具姿色,但卻因生性較遲鈍,智商遠遠不及同齡女性,故而一直未能找到好婆家。儘管她較「戇直」,但四肢健全,並沒有達到殘障的地步,因此,每年依然得參加民防隊訓練,或相關任務,也因為這樣而與村公所那位北貢副村長相當熟悉。然而想不到北貢副村長見其頭腦簡單、善良好欺,竟經常尋機加以挑逗,或說些輕佻的黃色笑話,或伸出他那隻骯髒的鹹豬手吃吃免費豆腐,繼而竟以甜言蜜語誘騙她到防空洞加以姦淫。可是豬哥副村長並非真的愛她或願意娶她為妻,純粹是心存不軌,抱著玩弄的心態。因為他早在幾年前,即已娶了一個「死翁」的寡婦做老婆,而且還有三個拖油瓶,憑他的經濟能力以及那副「鬍鬚」又「貓面」的「土匪」相,又何德何能再享齊人之福。
當豬哥副村長從秋月的肉體嚐到甜頭後,簡直讓他興奮不已。即使秋月有點戇直,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傻笑,但卻是一個道道地地的黃花大閨女,比起他家那個生了三個孩子的寡婦老婆強上數百倍。雖然他在未退伍之前也經常到軍中樂園買票,無論在台灣本島或金馬外島,玩過的女人可說無數。可是再怎麼想也想不到,這輩子竟能搞到像秋月這個未曾被開苞過的「在室女」,簡直讓他樂歪了。於是,這隻從大陸跟隨著國軍撤退到臺灣,而後輾轉到金門退伍定居在這座島嶼的老豬哥,不僅偷偷地笑著,也暗暗地爽著。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豬哥副村長更是食髓知味,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秋月當成他洩慾的工具、玩弄的對象。然而戇直的秋月非僅不懂得拒絕或反抗,當每次和副村長繾綣纏綿在一起時,甚至自己生理上亦有興奮的反應,於是就任由其擺佈、需索,而久而久之,終於讓她有了身孕。
當秋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紙再也包不住火,在家人的逼問下,她終於把發生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雖然她的說詞有點反反覆覆或詞不達意,但「大腹肚」的事實已擺在眼前,既然木已成舟,後悔亦已來不及了。
儘管父母聽後氣憤難忍,但生米已煮成熟飯又能奈何?因此秋月大腹肚的事不僅在村子裡掀起巨大的波瀾,豬哥副村長也知道事態的嚴重性而心生膽怯。若不趕快處理,一旦被告發而讓上級知道,鐵定會遭到撤職查辦,到時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故而他趕緊透過各種關係,請出地方仕紳出來斡旋。
雖然秋月的父親狗屎順仔沒讀過什麼書,然則深知這是家醜,一旦把事情鬧大,只有增加名譽上的損傷,對自家並沒有好處。即便女兒遭受性侵氣憤難忍,並曾放話要打死這隻老豬哥,但為了息事寧人,以及不願見到女兒遭受到二次傷害,只好委曲求全接受和解。由豬哥副村長拿出一筆錢作為遮羞費,始讓這件醜事告一段落。
雖然雙方已達成和解,豬哥副村長也認為事情已擺平,自己應可高枕無憂了,那筆遮羞費就好比到軍樂園買票花掉,算不了什麼。然而舉頭三尺有神明,夜路走多了總會撞見鬼,豬哥副村長姦淫良家婦女的醜事還是被有心人向上級檢舉。那天他心有不甘地來到秋月家門口,一見到狗屎順仔就氣沖牛斗地指著他罵道:
「操你媽的屄!你拿了我的錢,居然又告我一狀,你是不是人啊?老子今天跟你拚了!」說後捲起衣袖,做了一個要打人的手勢。
「使恁老母較好咧,你是什麼意思?」狗屎順仔被這突如其來的挑釁動作感到莫名其妙,竟也不客氣地以粗話還他。
「你這個龜孫子,還裝蒜!」豬哥副村長氣憤地說:「我跟秋月的事,不是已經和解了嗎?你為什麼還告我一狀?」
「你這隻老豬哥,去予鬼操到是毋是?你亂亂講、講啥潲!」狗屎順仔氣憤地說。
「要不是你這個龜孫子去告狀,上級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你去予鬼操到啦!」狗屎順仔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你今天非得給老子講清楚,不是你,會是誰?」
「恁老母較好咧,你擱亂亂講,恁爸著對你無客氣!」狗屎順仔說著,順手推了他一把。
「操你媽的屄,你這個死老百姓,不想活了是不是?竟敢推我!」副村長握緊拳頭順手一揮,想不到竟被狗屎順仔撥開。狗屎順仔又順勢猛力地推了他一把,只見副村長雙腳失去重心,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而後竟摔倒在地。
狗屎順仔年紀雖不小,但常年與田為伍,早就練就了一身粗氣大力和矯健的身手,而眼前這個看起來雖然魁梧高大,但卻有點「敗腎」模樣的豬哥副村長,豈是他的對手。因此新仇加舊恨如火上身,狗屎順仔咬牙切齒暗中發誓絕不放過他。只見他一個箭步撲上去,緊緊地掐住豬哥副村長的脖子不放,復又狠狠地朝著他的腹部揮了好幾拳,並丟下一句:「你這隻老豬哥,目睭潲展無金!」
平日趾高氣揚的豬哥副村長,的確低估了形勢,經常憑著一張「死老百姓」與「操你媽」的骯髒嘴來恐嚇老百姓,而此時非僅不管用,甚至其豬哥勁道亦已耗盡,就猶如是一隻敗犬,垂頭喪氣不敢再啍聲。
「你共恁爸聽清楚,毋通看我這個老歲仔無通起。你這隻老豬哥毋是我的對手的啦!」狗屎順仔再一次地警告他。
然而豬哥副村長豈能忍下這口氣,無論在軍中當排長,或退伍後經老長官介紹幹上副村長,從沒有受到這種羞辱和暴力。於是愈想愈氣,愈想愈不甘心,雖然自己的力氣不如狗屎順仔,如果想與他空手一搏,絕對佔不了便宜。於是他俯下身,順手撿起一塊小石頭,高聲地罵著:「我操你媽的屄!」而石頭竟和他的罵聲一樣快,不偏不倚正好擊中狗屎順仔的頭部。
只聽狗屎順仔「哎喲」一聲,瞬間鮮血已流了他一臉,儘管他用手猛力地摀住傷口,依舊不能止住從他頭上流下的鮮紅血液。面對如此的情景,豬哥副村長「惡人無膽」,竟一時心慌而快速地跑離現場。狗屎順仔快步地走到衛生排,請醫官幫他止血敷藥。當副村長以石頭傷人的事件傳開後,確乎引起村人的公憤,經過層層反映,大官一聲令下,當年介紹他去當副村長的老長官已無能力保住他的官位。姦淫民女又以石頭傷人的案件終於移送法辦,撤職吃牢飯已成定局,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這就是豬哥副村長的下場。
可是不幸而大腹肚的秋月呢?在法律與醫術的限制下,誰敢於替她打胎?因此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狗屎順仔只好接受親友的建議,與其把大腹肚的女兒留在家裡讓人指指點點,還不如儘快地替她找一個男人嫁掉。然而在傳統保守的農村裡,只要是五官端正、心智健康又有正當職業的年輕人,誰願意娶一個被人玩過卻又大腹肚,復加頭腦簡單又三八的女人回家做老婆?除了有損自家門風外,亦會讓人閒話一輩子。以秋月此時的條件若真想嫁人,除非同是身心缺陷者,或是哈某哈半死的老北貢,要不,還真不容易嫁掉。而狗屎順仔明知自己女兒較戇直,亦不忍心隨隨便便把她嫁給阿貓、阿狗,或讓居無定所的北貢兵把她娶走,讓她終身受苦受難。於是經過熱心的親朋好友四處打聽、幫忙物色,終於找上年屆中年而又「無某無猴」的跛腳膨豬。
雖然跛腳膨豬年紀已不小,身軀亦有缺陷,然其他方面與正常人並沒兩樣。即使父母雙亡,但有房有產、有田有地,更是勤於耕作,當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又有一點儲蓄,一時要他接受一個智能不足、卻又被人搞大肚子的女人來當老婆,內心確實有一番掙扎。但是經過其表嬸一再說項,並以俗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來開導他。何況不出兩三個月,即可當現成的爸爸,往後除了有老婆有孩子外,又有人幫他洗衣煮飯,這種天大的好事打著燈籠也難找,更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一旦不好好把握而讓它失去,將來年老時,勢必會成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單老人。如此之種種,終於讓跛腳膨豬想通、心動,而後點頭答應娶秋月為妻。
當狗屎順仔得知這個消息後,的確興奮不已,秋月能找到這麼一個「妥當」的好歸宿,讓他備感安慰。雖然未來的女婿有點長短腳,而自己女兒的缺陷與他相較的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未婚懷孕,挺著一個大肚子嫁人,讓他這個做父親的顏面也無光,說來真是「見笑死」。如今能蒙受跛腳膨豬不嫌棄,願意成就這門婚事,不得不感謝祖龕裡列祖列宗的保庇。但願日後秋月能與跛腳膨豬和睦相處,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即使那隻玩弄她的老豬哥讓他深感痛恨,但腹中的孩子又何辜呢?希望他們夫妻能從今以後不記前嫌、相互包容,同心協力把孩子養育長大、教育成人,讓他成為社會有用之材,這是為人父母者最大的期望,其他又有何求呢?
第二章
跛腳膨豬答應娶秋月為妻的次日,表嬸就主動來幫他整理房間、買新被褥,並請人選了一個宜「嫁娶」的好日子。雖然沒有像一般人結婚時那麼隆重,也不可能殺豬宰羊敬拜天公祖,更不可能以八音樂隊和花轎去迎娶,只因為新娘已大腹便便,不久即將添丁,但腹中的孩子則非新郎的骨肉,只是各取所需勉強撮合成一對而已。儘管如此,表嬸依然擅自替跛腳膨豬作主,備了好幾桌酒菜,並請人來烹飪,宴請外戚與親堂和厝邊,即使場面不大,但卻讓親朋好友和村人沾滿著洋洋的喜氣。跛腳膨豬娶某的喜事,亦成為村人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只因為新娘不久即將臨盆,他將成為這個村子裡,第一個撿現成的爸爸,內心不知是喜、還是憂?他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天上午,充當媒婆的表嬸,雇了一輛「包車」做為禮車,髮上別了一朵象徵喜氣的「桔仔花」,親自到狗屎順仔家裡,把穿著寬鬆紅花衣裙、卻仍然遮掩不住大腹肚的秋月接回家。狗屎順仔說來也真「起工」,雖然秋月有身心上的缺陷,又被那個豬哥副村長搞大肚子,確實讓他顏面盡失,但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她手中載的那枚金戒指,少說也有一錢半;脖子上那條金項鍊,如果沒有六錢以上是打造不起來的;車上那兩個大皮箱,裝的都是新買的布料和新做的衣服,甚至還有十二個「白銀」壓箱。即便不能讓女兒風風光光上花轎,然而其「頭尾」則完全依照傳統的習俗,一樣都沒少。但是,這些錢卻都是從副村長的遮羞費裡頭拿出來的。當狗屎順仔夫婦目睹女兒依依不捨地上車時,內心的確是百感交集,不禁紅了眼眶。天下父母心啊!但願女兒日後能平安、幸福、快樂。
當禮車停在門口、表嬸攙扶著秋月下車時,圍觀的村人不亞於大戶人家的婚禮。然而新娘是美是醜並非是他們關注的焦點,他們的目光完完全全投射在她隆起的腹部,有人說是六、七個月,有人說是八、九個月,甚至有人預言不出二個月就會生。但這只不過是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的臆測而已,他們又不是產婆或註生娘娘。可是當跛腳膨豬與秋月四目相對時,儘管僅只會心地一笑,但似乎能從他們的表情中,感受到一份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喜悅。拋開雙方各自的缺陷不說,倘若從外貌而言,跛腳膨豬頭大面四方,闊嘴又大耳,是福相。雖然皮膚黝黑,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臭老」,然何嘗不是他勤於農耕的象徵。而小他十五歲的秋月,若從她姣好的面龐,復又略施脂粉、穿上新衣,只要不開口說話,誰能看出她有智能方面的缺陷?如果不是挺著大肚子而來,還真是一個人人讚美的新娘子呢。
兩人在表嬸的引領下,以開水代酒向諸至親好友致意。諸親友們似乎亦有同感,不管秋月能為這個家貢獻什麼,或付出多少力量,至少跛腳膨豬往後將有一個伴。一旦孩子誕生,雖非他的親骨肉,但必能為這個家帶來無窮的歡樂氣氛。尤其秋月還年輕,跛腳膨豬正值壯年,假以時日,必能為這個原本人丁單薄的家庭,添上幾個白白胖胖的小壯丁,好延續他們家的香煙。
秋月進門後,跛腳膨豬更加地勤奮,每天幾乎都為田裡的工作而忙碌,真正做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原以為秋月可作為他得力的好幫手,即使因大腹肚不能跟他一起上山下海,但洗衣、煮飯、做家事總不成問題吧。可是不知是否有孕在身的緣故,還是與她本身的智能有關,明明是二十餘歲的成年人,凡事則不能主動。每天懶洋洋地,什麼事也不想做,竟連三餐也必須等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山上回家後再煮;收拾幾副碗筷也是慢吞吞地,要人再三地催促;衣服更是堆滿整個床頭,整間屋子可說搞得亂七八糟的,還要勞跛腳膨豬抽空來整理。一旦跛腳膨豬糾正她,理由更是一大堆,「應喙應舌」比正常人還要精光、還要大聲。凡此,似乎是跛腳膨豬意想不到的事,並非如表嬸當初所說的那樣,能幫他洗衣、煮飯、做家事……等等。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簡直沒有他單身時的自若,難道是前生欠她的?還是注定要和她共度一生?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想後悔已來不及了,唯一的只有認命。
不出村人所料,秋月終於在入門的第五十二天生下一個小壯丁,跛腳膨豬不知是喜還是憂,內心可說是五味雜陳。新婚的那一晚,秋月就對跛腳膨豬提出警告。她對他說:
「我阿母有交代,我的腹肚赫爾大,你袂使佮我相好的。萬一腹肚內的囝仔予你壓死,彼個毋是滾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