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尾仔囝
當然,跛跤膨豬能體會到丈母娘的苦心,即使他有成年男性的性需求,但誠如秋月所說,萬一她肚子裡的孩子被壓死,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因此他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更何況三十幾年都忍受過去了,再忍個幾個月對他來說並非難事。故此,儘管兩人同睡一張床,但五十餘天來,他未曾和秋月燕好過。如今孩子已經生了,待滿月後母體調養好,夫妻即可享受魚水之歡,他衷心地期待著這一天的來臨,只因為他擁有一個正常男人的性心理。
然而,這段時間卻是跛跤膨豬最難熬的時刻,既要上山耕作,又要服侍做月子的秋月。從為她燉補品,到服侍她進餐;從幫她洗褻衣,到替孩子洗尿布,無一不是他親自動手,未曾假手他人。秋月除了哺乳外,其他事務一概由他來包辦,他既要扮演正職的丈夫和農夫,又要客串煮夫和洗衣夫,簡直讓他這個「撿現成」的父親忙得團團轉,甚至有難以招架之感。
於此,他是否歡喜做、甘願受呢?還是心中有太多的怨尤和無奈?抑或是怪表嬸多事而成全這門錯誤的婚姻?或許,一切只有他心裡最清楚。倘若要怪,也得怪自己沒好好地考慮而貿然答應,才會形成今天這種局面,豈能抹煞表嬸的一番好意而遷怒於她。果真有這種想法,非僅不是為人處世的態度,也是相當不厚道的。即使跛跤膨豬讀書不多,但對於這些箇中道理卻也略知一二。
坦白說,當秋月挺著大肚子嫁到這個保守的小農村時,已是村人茶餘飯後談論與取笑的焦點,復加這個孽種的誕生,更是讓一些大舌頭的婆婆媽媽「相笑笑無份」。即使很多人都認為跛跤膨豬「毋值潲」,娶到這款予人用過的「荏懶查某」,可是他始終不認為,一切歸咎於命運。孩子彌月那天,他請人煮「油飯」分送厝邊和少數來為秋月「做月內」的至親。狗屎順仔也買了一付腰花,一瓶麻油,以及一隻自家餵養的雞,並把一小張紅紙放在「吊籃仔內」增添喜氣,由狗屎嬸仔提著,專程來為女兒做月子。當她看到躺在秋月身旁的「戇孫」時,的確難掩做阿嬤的喜悅。
「阿母,我有聽妳的話,妳看,嬰仔生了真可愛,攏無予跛跤膨豬壓著啦。」秋月告訴她說。
「平安著好啦。」狗屎嬸仔淡淡地說。
「阿母,我啥物時陣才會使佮膨豬相好?」秋月天真地問。
「三八囡仔,」狗屎嬸仔白了她一眼,「滿月過後啦。」
「滿月過後。」秋月重複母親的語氣,而後點點頭,傻傻地笑笑。她笑的是什麼呢?當然是滿月過後的春宵夜。
「有共嬰仔號名無?」狗屎嬸仔問。
「有啦,膨豬伊講嬰仔相馬,擱生了真得人疼,以後就叫伊馬俊好啦。」秋月說。
「號這個名袂歹聽啦。」狗屎嬸仔肯定地說。
「應該比阮阿爸狗屎順仔較好聽。」秋月笑著說。
「阿母來去灶跤燉雞予妳吃。」狗屎嬸仔說後,緩緩地移動腳步。
然而當母親走出房門後,「滿月過後」這句話浮現在秋月的腦海裡時,突然間,竟讓她想起與副村長在防空洞親密的那檔事。
那天,趁著四處無人時,副村長把她拖進漆黑的防空洞裡,即使她不斷地說不要不要,並想跑出來。可是副村長已把她強壓在地上,而且快速地脫去她的褲子,復又伸手撫摸她的胸部,在極端難忍的同時,她已完全癱瘓在地。即便內心有無限的恐懼,亦只有任其擺佈。
「對,就是這樣,不要亂動。」副村長邊說邊脫去自己的褲子,而後一翻身,整個身軀就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並附在她的耳旁,輕聲細語地對她說:「秋月,乖,把腿張開一點……。」
而頭腦簡單的秋月不疑有他,就在她張開雙腿的那一刻,副村長那話兒已順勢進入她的體內。秋月緊閉著雙眼,忍受初次交媾時的痛楚,可是竟然沒有出聲,也沒有掙扎,更沒有反抗,不一會,雙手反而抱住副村長的腰部不放。這個智能不足的善良女子,就這樣被糟蹋了。是禁不起老豬哥的挑逗和誘拐?還是不懂得珍惜寶貴的處女之身?無論是基於什麼,吃虧的總是她自己。然而,她並不懂得這些道理,只感到交媾時生理上有興奮的反應。難道這就是她詢問母親「啥物時陣才會使佮膨豬相好」的原委。不錯,雖然她身心有缺陷,但畢竟是人,是一個成年女性,勢必有她生理上的需求。豬馬牛羊都有發情期,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類,於此,秋月詢問母親的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第三章
儘管跛跤膨豬一生勞碌又歹命,但卻也平平安安地過了三十餘年的人生歲月。即使沒有大富大貴,然則安貧樂道,不僅勤於農耕,與村人亦和睦相處,從未有任何的紛爭,待人更是彬彬有禮,故而村人除了對他另眼相看外,更是關懷有加。如此之人,理應受到蒼天特別的關照才對,想不到秋月竟成為他此生最大的累贅。
秋月身心有缺陷不打緊,但好手好腳則好吃懶做,既「貧憚」又「荏懶」;頭腦簡單卻又強詞奪理,既「狡怪」又「烏肚番」,認真說來這些才是跛跤膨豬自歎歹命之處。或許,「這世人」要跟誰吃飯,似乎是「註好好」的,誰也抗拒不了;既是如此,又豈可「恨天」又「怨地」。因而,跛跤膨豬只好「認命」,只有「吞忍」。可是有時在忍無可忍、情緒激動時,竟也口無遮攔,經常以粗話和重話相向。即使他鮮少在村人面前說粗話,也不願讓人家說他「開喙操操叫」,但之於會如此,純粹是一種情緒上的發洩和迫於現實的無奈。他何曾願意如此,更不會以「口頭禪」這個華麗的語詞,來掩飾自己鹵莽暴躁的行為。
清明節過後,也是農家忙於播種的季節。跛跤膨豬一早就挑著一擔牛糞土上山,並熟練地灑在田裡作肥料,準備種花生。復又匆匆忙忙地挖了一擔番薯挑回家,然後煮了一鍋番薯糜,並以豆豉和菜酺以及煮熟的花生當佐餐。如此之早餐,也是農家普遍的現象。除非是有錢人家,才有白米糜配油食粿和豆腐乳可吃。當剛起床的秋月看到桌上的番薯糜和菜酺時,就怒指著他說:
「你真無良心,逐日攏予我食番薯糜配菜酺!」
「有人煮予妳食,妳著謝天謝地啦!有啥物好嫌的?」跛跤膨豬頂著她說。
「嫁你這個跛跤翁,誠衰!」秋月不屑地說。
「衰的是我,毋是妳啦!」跛跤膨豬毫不客氣地,「我這世人衰潲才會娶著妳這個荏懶查某。有本事妳煮予我食看覓?」
「煮予你食?」秋月瞪了他一眼,「你這世人免數想啦!」
「娶到妳這個荏懶又擱予人創過的
查某,算我衰潲啦!」跛跤膨豬竟氣憤地翻起舊帳來。
「我爽咧,」秋月不甘示弱,「你今仔曰後悔已經袂赴啦!北仔膦鳥較大支,爽是我咧爽咧!你有欣羡無?」
「我生目睭毋捌看著一個 查某赫爾袂見笑的!」跛跤膨豬挖苦她說。
「你擱講一句,你擱講一句看覓?」秋月警告他說:「有種你擱講一句?我若無共這鍋粥倒予豬食,我王秋月佮你跛跤膨豬仝姓!」
「恁爸無彼個閒工佮妳講赫五四三的,妳王秋月目潲共我展予金,若擱假 ,恁爸著共妳趕出去!」跛跤膨豬氣憤地轉身就走,並丟下一句:「恁祖嬤較好咧!」
「你講啥物?你講啥物?」秋月快步向前攔住他的去路,「你擱講一遍予我聽看覓?」
跛跤膨豬沒有理會她,逕自走開。
「跛跤膨豬,你共我聽予清楚,」秋月竟對著他的背後,咆哮著,「今仔日是我王秋月衰潲,才會嫁你這個跛跤翁,你知影無?」
跛跤膨豬不再理會她,逕自往前走,而走了幾步之後,竟高聲地罵著:「王仔秋月,恁祖嬤較好咧!」
平日鮮少說粗話的跛跤膨豬,確實已忍無可忍,才會以粗暴的語言與自己的老婆相向。在他的想法裡,原以為頭腦戇直行為又有瑕疵的秋月,能體會他當初願意娶她的原委,跟著他「戇戇仔食、戇戇仔做」,成為他農耕最有力的好幫手。可是再怎麼想也想不到,她不僅不懂得珍惜,竟把自己無知的過去,當成是一種光榮的印記。而且口無遮攔,出口成髒,這些都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行為,確實讓他感到痛心。即使一般人認為她有智障,可是說起話或吵起架來則「精霸霸」,她到底存的是什麼心,委實讓他想也想不透。
然而跛跤膨豬也必須自我檢討,既然不記前嫌,願意娶一個身心有缺陷,卻又未婚與人發生關係而大腹肚的女子為妻,必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圖。按理說應該相互包容,相互體諒,豈能再翻舊帳來刺激她。能夠結成夫妻,何嘗不是前世今生修來的正果與緣分呢。或許秋月尚年輕,假以時日,當她的思想較成熟時,一定會有重大的改變,往後夫妻必能和睦相處,同心協力把無辜的馬俊撫養長大。更何況,一個長短跤的中年瘸子,能成家已屬不易,又能計較什麼呢?
時光在孩子的成長與跛跤膨豬的蒼老中逐漸地逝去,秋月好吃懶做依然如故,無形中習慣也就成了自然,跛跤膨豬更懶得去管她,就讓她「妝
,食肥肥」到兵仔營跟那些準備反攻大陸的北貢兵開講吧。可是田裡粗重的工作,並非是一個中年人長年負荷得了的,而且跛跤膨豬體力也不斷地衰退。他不冀求什麼,只期望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山上回來後,能有人備好飯菜等他回家吃,不必為三餐而煩惱傷神。然而這個小小的願望對他來說竟是一種奢求,村人看在眼裡也為他抱屈。
「膨豬仔,你毋通共秋月這個查某倖歹去啦!衫毋洗,粥毋煮,厝內毋摒掃,大細項事志攏著你這雙手,一日佮赫兵仔膏膏纏,欲成啥物體統!」堂嬸實在看不過去,數落他說。
「嬸仔,娶著這種荏懶查某,我實在真怨歎啦。」跛跤膨豬無奈地說。
「你看,從秋月入門,你做牛做馬佇拖磨,該己無生半個,替別人咧飼囝,認真講起來,你跛跤膨豬誠毋值!」堂嬸不平地說。
「我實在想袂到秋月仔是這種欲食毋振動的荏懶查某,」跛跤膨豬內心有無限的感慨,「算起來我誠衰,飼一個荏懶某,又擱替別人咧飼囝,世間上無人比我擱較衰的。」
「命啦,命啦,啥物攏是命啦!」堂嬸搖搖頭感歎著,「馬俊這個囝仔看起來誠精光,你一定著好好共伊教示,千萬毋通倖伊。俗語話講:『倖豬夯灶,倖囝不孝』,將來大漢若是有孝,你拖磨一世人著有價值;若是不孝,就怪你該己的命啦!」
「嬸仔,感謝妳的提醒,我會記的妳講的每一句話。」跛跤膨豬由衷的感謝著。
堂嬸說得沒有錯,馬俊這個孩子確實是很精光,或許遺傳的是北貢副村長的基因,而不是戇直的秋月。至於是精是戇,與跛跤膨豬是毫無關係的。即使兩人結婚已多年,馬俊亦已上小學,秋月又年輕,他雖然忙於農事和家事,但並沒有失去性功能。尤其是成天好吃懶做的秋月,對於性的需求,更是需索無度,長年勞累不堪的跛跤膨豬,豈是她的對手。然而,不知是何種因素使然,從生下馬俊滿月過後到現在,儘管性交頻繁,兩人就是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此時的跛跤膨豬,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難怪他有「替別人飼囝」的淒然感歎。
馬俊這個孩子,可說是既聰明又伶俐,在學校的功課更是名列前茅,並當選為班長,頗有領導的天分,經常呼朋引伴集聚在一起玩耍,儼若是一個小阿哥。即使生性荏懶的秋月從不去管他,但跛跤膨豬還是幫他梳洗得乾乾淨淨、穿得整整齊齊,讓他體體面面地去上學。甚至把未來的希望,也完完全全地寄託在他的身上。雖非是自己的親骨肉,但冥冥之中,彷彿是老天爺的安排,何況在這個世界上,具有養父養子關係者也大有人在。既然秋月不能替他生下一男半女,他只好認命。倘若將來馬俊長大後能與他同心,懂得感恩圖報和孝順,與自己的親骨肉又有何兩樣。反之,又能奈何?故而,只要馬俊一開口,無論是買新衣、買新鞋、買文具,或索取零用錢,跛跤膨豬從不吝嗇,幾乎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亦可說是「倖了無款」,似乎早已忘了堂嬸「倖豬夯灶,倖囝不孝」這句忠言。
逐漸地,馬俊隨著年齡的增長,胃口也愈來愈大。讀中學時為了鞏固他小阿哥的領導地位,更是揮霍無度,而且功課一落千丈,近乎滿江紅。也因為正值青春期,臉上長滿著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青春痘,就猶如麻子般地散佈在整個面龐。於是同學幫他起了一個綽號叫「貓仔馬俊」,與梁山伯與祝英台戲裡的馬文才同名。起初他非僅不能接受,一旦有人叫他,先罵再以暴力討回公道。然而他在學校已是一個出了名的問題學生,除了功課不好外,和同學打架更如家常便飯。在一傳十、十傳百的形勢下,貓仔馬俊這個名字簡直銳不可當;上自老師,下至同學,幾乎沒人不知道貓仔馬俊這號人物。而可憐跛跤膨豬,以為孩子已長大並讀了中學,好命的日子不久即將來到,萬萬想不到此時才是他噩夢的開始。
第一次月考過後,貓仔馬俊的班導師帶著成績單來家庭訪問。跛跤膨豬因上山工作尚未回家,由他的母親秋月接待。當老師自我介紹後,秋月竟說:
「你著是阮馬俊的先生喔,阮馬俊讀冊誠認真,分數單誠濟攏嘛是紅字。先生,你教書教了實在有夠厲害的。」
當老師聽到秋月如此說時,整個臉幾乎綠了一半,明明是在挖苦他嘛。
「阮馬俊細漢的時陣著誠乖擱真巧,讀小學時,年年攏是頭即名。伊會赫爾 巧是有原因的啦。我偷共你講哦,伊毋是跛跤膨豬的種,是我佮副村長生的,是泡種仔囝啦,所以才會赫精光。你毋通共人講喔。」
老師雙眼凝視著她,左思右想總是想不透面前這位學生家長,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告訴他這些呢?而這些又是什麼意思?的確讓他滿頭霧水。莫非她、莫非她是俗稱的三八,還是精神上有問題?幸好跛跤膨豬適時從山上回來,她始逕行走開。經過禮貌性的寒暄後,老師終於言歸正傳。
「楊先生,馬俊這個孩子確實是很聰明,可是卻不用功。這次月考除了歷史外,全部不及格,再這樣下去可能會留級。」老師說後,把成績單遞給他。然而儘管跛跤膨豬識字不多,但卻能從其成績單上的數字和顏色,分辯出他的成績及格與否。
「先生,講起來實在真見笑,我是一個毋捌字的作穡人,阮家內頭殼又擱無啥物精光,這個囝仔雖然誠巧,但是欠教示。讀小學的時陣成績袂歹,可惜毋捌想,中學才會讀仔離離落落。」跛跤膨豬毫不避諱地說。
「馬俊除了功課不好外,也經常在學校惹事生非,這點請你多注意一下。如果不知收斂而擴大事端,萬一被學校退學或開除,那就不好了。」老師提醒他說。
「認真講起來,這個囝仔的本質袂歹,可能是交著歹朋友才會變款。我一定也好好約束伊,請先生放心。若是佇學堂,就請先生多多幫忙管教。」
馬俊放學回家後,秋月一見到他就說:
「今仔日恁先生來咱兜,我共伊講你讀冊有夠厲害,分數單誠濟攏嘛是紅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