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尾仔囝
「阿母,妳毋捌字擱誠家婆,我讀冊的事志毋免妳管啦!」貓仔馬俊不屑地說。
「讀冊著認真啦!」跛跤膨豬怒斥著,「一張分數單攏總是紅字,我誠替你見笑喔!」
「這種事志袂使怪我的啦!我嘛有認真咧讀。但是老師考卷出了真奇怪,我讀過的,伊毋出;我讀無著的所在,伊偏偏出規大張。阿爸,你講看覓,出這種題目的先生,伊頭殼有歹去無?」貓仔馬俊解釋著說。
「頭殼歹去的人毋是先生、是你啦!」跛跤膨豬氣憤而高聲地,「好的毋學,冊擱毋讀,數想做大哥、抾死鱟,世間無這款事志啦!」
「你這個夭壽袂好的跛跤膨豬,你咧大聲啥物?馬俊是我的心肝囝,你知影無?」一旁的秋月竟罵起他來。
「囝兒若毋教示,會害死伊啦!」跛跤膨豬依然大聲地。
「憑你跛跤膨豬,毋捌字兼無衛生,會教囝?我才毋信!」秋月挖苦他說。
「恁老母較好咧,若無恁這對母仔囝,恁爸這世人袂赫爾歹命啦!」跛跤膨豬心有不甘地瞪了她一眼。
「跛跤膨豬,你共我聽予好,阮囝馬俊若予蠓仔叮到,你著無好日子通過!」
秋月警告他說,「你若毋信,共恁祖嬤試看覓!」
跛跤膨豬沒理會她,逕自走向一旁,心中則暗罵著:「欠人操的 查某!」
「阿母,妳毋通氣歹心命,嘛毋通佮阿爸相罵。其實阿爸講的嘛有道理,伊是為我好啦。」貓仔馬俊安撫她說。
「若無阿母通予你做靠山,你毋知啥物時陣會予這隻跛跤老猴活活打死!」
秋月咬牙切齒地說。
「袂啦,袂赫爾嚴重啦!講實在的,阿爸每日攏佇田內咧拍拚,倒來厝擱著煮粥予咱食,又擱著共咱洗衫褲,實在誠艱苦。」貓仔馬俊看看她,竟大膽地說:
「認真講起來,阿母妳上好命,一日閒閒無事志妝 ,又擱定定走去碉堡揣赫兵仔開講,實在誠好命!」
「嫁著這隻跛跤老猴,有啥物好命的!無管床頭床尾、人才錢財,伊比袂著副連長佮副村長啦!」
「阿母,定定聽妳講起副村長,伊是啥物人?」貓仔馬俊好奇地問。
「無啦,無啦,想到講到,講歡喜的啦!」秋月發覺口誤,趕緊轉變話題說。
跛跤膨豬隱隱約約地聽完他們的談話,暗中罵了一聲:「袂見笑的臭查某,恁娘較好咧!」
第四章
為了交出好成績,貓仔馬俊並非認真聽課或用功讀書來爭取,而是試圖以作弊來獲得。當其不當的行為被監考老師發覺時,他非僅不承認自己的過錯,反而以粗暴的語言辱罵老師,並當著同學的面高聲咆哮,威脅老師要小心。訓導處找出他之前打架滋事的案底,復加上此次作弊又辱罵老師等重大情節,被記兩大過後勒令退學。即使跛跤膨豬早已料到會有今天,但面對這個不爭氣的了尾仔囝又能奈何?
「我早著共你講過,著認真讀冊將來才有前途。你今仔日會無冊通讀,是你該己造成的,毋通怨別人。」跛跤膨豬感傷地說。
「退學就退學,無啥物大不了的事志,我老早著無想欲讀啦!該己若拍拚,無讀冊照常趁大錢。」貓仔馬俊豁然地說。
「有志氣!」跛跤膨豬不屑地挖苦他說:「將來這個鄉里就看你啦!」
「我袂予恁漏氣啦!」貓仔馬俊信心十足地說。
「明仔日起,你跟我來去山作穡。」跛跤膨豬看看他說。
「跟你去山作穡?」貓仔馬俊重複他的語氣,而後冷笑了一聲,「阿爸,我是中學生、毋是青瞑牛呢,叫我跟你去山作穡,敢袂傷離譜?」
「靠三字中學生,敢食會飽?」跛跤膨豬反問。
「你放心,我會去揣頭路,袂佇厝內食死粥啦。」
「恁爸共你看出出的!」跛跤膨豬不屑地。
「阿爸,你毋通看我無通起,毋免擱一年半載,咱鄉里的天下,著看我楊馬俊啦。」
「臭彈無犯法啦!毋通規身軀死了了,賰彼支喙抑末死。」
「毋佮你講啦!」貓仔馬俊不耐煩地,「佮恁這老歲仔講話,實在連工煞了;若是擱講落去,無氣死嘛氣半命。」
對於貓仔馬俊種種不當的行為,即使跛跤膨豬有心要予以糾正和管教,冀望他能步上正軌,但有點神經質的秋月卻經常橫加阻撓,甚至動不動就大吵大鬧,說些不入流的話,除了讓村人看笑話外,跛跤膨豬又能奈何?尤其經常以「伊毋是你生的,你就拍伊、罵伊,共伊苦毒。」更讓他難以接受。
「跛跤膨豬,你共我聽予好,我王秋月今年才四十出頭歲,你已經欲六十啦,無伊法啦!有一日你若予恁祖嬤袂爽,我著佮馬俊搬出去,予你這隻跛跤老猴無依無倚,做一個孤單老人。」秋月警告他說。
「恁出去,恁緊搬出去!恁爸無咧稀罕!」跛跤膨豬激動地,「若毋是受到恁母仔囝的拖累,恁爸這世人會擱較快活,無咧數想恁來飼我啦!」
「講有定無?」秋月指著他問。
「若憑恁母仔囝這種跤數,只要行出我楊家大門,若無枵死,也會去做乞食!」跛跤膨豬不屑地說。
「大不了我共馬俊送還副村長,憑我秋月仔這種範勢,若是欲擱嫁、毋免驚無人欲。」秋月得意地,「我共你講實話啦,營部連彼個副連長真佮意我,伊講我若是欲佮伊相好,伊欲帶我去台灣食蓬萊米、食香蕉、食鳳梨,會予我快活一世人,比嫁你這個跛跤翁好萬百倍。若是有一日我跟伊去台灣食蓬萊米,你毋通怪我哦。」
「我會祝福妳,一定袂怪妳。講實在的,若是誠實欲跟彼個副連長去台灣,親像妳這款貨色,穩當予人賣去妓女戶趁食。秋月啊,睏罔睏,毋通陷眠較無蠓啦!」復又說:「妳敢毋知影,較早佮妳相好的彼個副村長,已經去蘇州賣鴨卵啦?」
「啥物,你講副村長已經死去啦?」秋月訝異地問。
「妳敢有想欲去哭苦?抑是欲叫馬俊去共伊舉幡仔、做孝男?」跛跤膨豬諷刺她說。
「你去死啦,夭壽填海!」秋月瞪了他一眼,「你想看覓,我嫁你十外年,佮你睏幾仔千暝,予你創幾落百遍,結果我的腹肚還是空空無半項。跛跤膨豬啊,是你不中用,毋是我王秋月袂生。若毋是彼年副村長共我拖去防空洞,你今仔日敢有通做便老爸?跛跤膨豬啊,你著感謝伊啦!我今仔日老老實實、坦坦白白共你講,副村長對我來講已經無稀罕啦!營部連彼個副連長,比副村長擱較少年,擱較有力,功夫擱較好。伊碉堡內彼張眠床,鋪蓆擱鋪毯仔,倒落去攏嘛無想欲起來,佮伊睏做夥,實在有夠爽的。」
經過秋月如此地一說,跛跤膨豬竟一時無言以對。久久,始搖搖頭喃喃自語地說:「查某若袂見笑,啥物潲攏嘛講會出喙,娶到這種查某,這世人注定會衰潲啦!」
然而衰潲歸衰潲,真正衰潲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秋月竟真的跑了,目的地當然是台灣,可是她並沒有把貓仔馬俊一起帶走。而安排她走的以及幫她打理一切的,絕對是營部連那個副連長。村人再怎麼思、怎麼想,也想不到一個既花螺又擱三八的 查某,竟還有人要,竟還有人來誘拐她、騙走她。歸根究底,這種戇直的查某較好騙,她貪圖的是一時的享受,不懂得羞恥為何物。從她念念不忘那個曾經與她相好過的副村長,從她公然地誇讚副連長少年、有力、功夫擱好,即可看出端倪。而一個長年離鄉的老北貢,卻又置身在枯燥乏味的軍營,在成家心切與身心寂寞的使然下,只要有女人和他溫存就好,管它是神經或三八,管它是美麗或醜陋,管它是不是有夫之婦或是良家婦女,能騙就騙,能拐就拐,先把她騙走拐跑再說。
可是秋月到底是怎麼走的呢?憑一個副連長就能把她帶走麼?在以軍領政與戒嚴軍管之下,想必其背後必有高人指點、亦有大官撐腰。縱使跛跤膨豬已看透這個 查某,根本不想要她,甚至心中很坦然,走就走吧,沒有什麼可惋惜的,未來沒有這個三八婆擾亂,他的生活反而會過得更清靜、更愜意。但好心的村人還是透過各種管道四處打聽,看看是否能把她找回來,讓跛跤膨豬和孩子有一個完整的家。甚而也必須讓軍方知道此事,把那個誘拐人家老婆的副連長繩之以法,如此,才有公理。然而村人是白費工夫了,在官官相護與軍方不願擴大事端的使然下,始終沒有任何的結果。從此之後,跛跤膨豬沒有老婆了,貓仔馬俊沒有阿母了,部隊也移防到台灣了,凡此種種都是不爭的事實,跛跤膨豬想不衰潲也難啊!
儘管跛跤膨豬娶到這種三八、烏肚番、卻又讓人搞大肚子才來嫁給他的老婆感到衰潲,結婚多年來更是吵吵鬧鬧沒有一天安寧,可是每到夜晚,總算還能享受夫妻間的魚水之歡,讓他壓抑的性慾有發洩的管道。如今秋月跟兵仔跑了,即使耳根清淨不再受氣,但他還是覺得有老婆比沒有老婆好,難怪副連長要把秋月拐跑。然而,其親友則有不一樣的看法,像秋月這種好吃懶做的「荏懶查某」,只會拖累跛跤膨豬,與其留在身邊受氣,還不如就此做一個了斷。而副連長的目睭確實「去予蜊仔肉糊著」,跟秋月這種女人生活在一起,絕對沒有好日子過。唯一的,或許是不必再到軍樂園買票解決性事,其他,卻是一無是處。反觀跛跤膨豬,雖然是徹底地解脫了,但是,他不知要花費多少心血,才能把馬俊這個孩子撫養長大、教育成人。
秋月剛跟副連長跑時,跛跤膨豬委實難以接受,他之於會如此,終歸一句話是感到「見笑」。在他單純的想法裡,或許,世間沒有比老婆跟人跑更齷齪的事了。倒是貓仔馬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甚至不斷地安撫他說:
「阿爸,阿母跟人走就走,從今仔日起,我袂擱認伊做老母。這種放翁放囝跟兵仔走的查某,毋值的咱尊敬佮數念啦!」貓仔馬俊說。
「你講的無毋著,伊跟人走、走伊的,咱粥照食、穡照作。無這個 查某,咱會擱較快活!」跛跤膨豬雖然這麼說,內心還是有無限的感慨,「馬俊啊,你著好好記的,你已經是一個無母的囝仔啦,今後著聽我的話,著認真搰力去拍拚,才袂予人看衰潲!」
「阿爸,你這話我聽誠濟遍啦,我共你保證,這世人袂予你漏氣啦!」貓仔馬俊依然信心十足地說。
然而,貓仔馬俊被學校退學後,又面臨母親跟人跑的窘境,是否真能「認真搰力去拍拚」,還是把跛跤膨豬的話當成耳邊風?誠然,社會是一個大染缸,但事在人為,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貓仔馬俊如果能記取教訓、徹底醒悟,必可如他所言,袂予跛跤膨豬漏氣。倘若我行我素、不知悔改,依然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在外惹是生非,勢必會讓跛跤膨豬感到失望和痛心。
在求職無門與四處碰壁之下,貓仔馬俊終於不得不以中學生之姿,到一家汽車修理廠當學徒。雖然每月只有幾百塊零用錢,但能學得一技之長,往後不愁沒飯吃。俗諺云:「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跛跤膨豬更是樂觀其成。彼時無論那一種行業,學徒必須三年四個月始能出師。而初入師門,大部分都是打打雜,或做些較粗重的工作,抑或是讓師傅大聲小聲呼來喚去,根本學不到什麼技藝。就以修車廠來說,即使入門已有一段時間,但也只不過是卸卸車輪、補補輪胎,或幫師傅拿拿零件,做些簡單粗重的工作。引擎蓋裡繁雜的構造,非僅不能讓他們擅自動手,甚至其名稱、構造、用途……等等,師傅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輕易地傳授給他們,徒弟們只好站在旁邊看,豈敢任意地問一聲或擅自地動一下。
對於這種枯燥乏味、滿身油垢的修車學徒,自認為不得了的中學生,卻又未曾吃過苦的貓仔馬俊,豈能做得下去。在他的想像中,以為修理車就像開車那麼簡單,殊不知一位老練的司機,只能排除簡單的故障,並不一定是一位修車能手。故而,要瞭解一部車子的性能,或檢查出一部車子的毛病,除了長久的摸索與經驗的累積外,並非在短時間即可練就的。公子哥兒型的貓仔馬俊,焉能有如此的能耐,願意屈就被稱為是黑手的修車學徒。
「阿爸,我這個中學生,實在無適合做黑手。規身軀油垃垃無打緊,逐日鼻赫油煙味,鼻過後攏嘛欲吐仔欲吐,我看鼻久一定會破病。阿爸,我毋擱去修理廠學師仔啦!」貓仔馬俊告訴父親說。
「少年人做事志,毋通虎頭鳥鼠尾。」跛跤膨豬不認同地說。
「阿爸,你安心啦,我會擱去揣別項頭路。」貓仔馬俊說後笑笑,復以國話輕鬆地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跛跤膨豬搖搖頭,微歎了一口氣,並沒有多加理會,對這個孩子,似乎也不敢寄予厚望,離開修理廠,貓仔馬俊四處遊蕩了好些日子,竟又突發其想。
「阿爸,我決定欲來去做小工、學做土水。」貓仔馬俊依然信心十足地告訴父親說:「這陣時機無仝款啦,共匪已經袂擱拍砲,誠濟人攏咧起新厝,這個行業將來一定會大趁錢。起初從小工做起,毋免兩三年,著會使該己做師傅,毋驚無錢通趁。」
「講的較緊啦!」跛跤膨豬不認同地,「若是毋捌想、袂食苦,永遠袂寸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