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者
我是一個中古商,因著工作,什麼地方有跳蚤市場,資源回收站,弱勢團體的義賣中心,全都瞭若指掌。
這間基金會成立的宗旨是:
希望藉由舊衣回收後,中心的智障學員可以學習洗衣、整燙、整理、上架等技術,一方面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促進二手衣物再利用的機會。
基金會位於台北市一間商業大樓的地下室。沿著階梯往下走,一股酸腐味直撲而來,滿坑滿谷的雜物中,安插了三張桌子,桌面也是狼藉一片。一位自稱「許老師」的婦女是中心的接待員,六十開外,紅糟鼻、短卷髮、七分褲、紅色塑膠拖鞋。我以貌取人,怎麼看都覺「許老師」和傳道、授業、解惑的那位沾不上邊。
我客氣向她請教:「這裡不是障礙兒童的職訓中心嗎?看起來不太像。」
她講話地節奏非常快,稍有不悅地表示:
本中心原來「打算」做二手衣回收,不過二手衣實銷路很差,因此,回收來的舊衣,大多直接轉賣回收場,現場有許多廠商贊助的新品,保證物超所值、買到賺到。
我說:「我對二手衣比較感興趣,貴中心的二手衣回收價多少?外面的行情,是一公斤五元,妳如果讓我挑選,我以一件五十元購買。不過,我買的數量很大,請問這裡可以幫忙送貨嗎?」
許老師喜出望外,忙說中心配有司機,可以送貨到府。
我曾在醫院服務十餘年,在種種複雜的狀況下,改行中古物買賣。過去在醫院,我的任務是延長「人命」,中古商的任務,則是延長「物命」。不論是從醫還是從商,我所接觸的婦女,十之八九都很喜歡聊「病」,許老師也不例外。她很喜歡敘述自己的病,我全神貫注,聆聽她得病的來龍去脈,待她講個過癮,我再提出養生的見解。沒幾天,許老師視為我知己,時常打電話來問好。
義賣中心的工作人員分兩組,一組是「普通人」,另一組是「智障學員」。
「普通人」有三位:一個許老師,一個開卡車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主管」。
主管很少出現,外表上看來,是名退休公務員,他惜字如金,我在此走動兩年,從沒聽過他開口講話。
司機負責到各地收集衣服、廢電池、紙類等回收物。過去,他直接把衣服送去回收場,舊衣物以破布的行情,每公斤五元的價格賣出。自從我來,司機會先把衣服送到義賣中心讓我挑選,我一人的貢獻,遠多於他賣一卡車的舊衣物。
許老師對貨品的行情不甚明瞭。一件有破洞的T恤,她開價五十,一件完美無瑕的九谷燒也是五十;過期的雜誌每本二十,王文興初版一刷的《家變》才賣五元,因為書況差了一點。
我當然不能專挑值錢的東西買,以免日子久了,許老師耳濡目染,也養成識貨的功力。因此,我從義賣中心購回的物品,多數又變成無用之物,流落到另一個義賣中心。
「障礙組」的孩子也是三位。每月除了政府給予的五千元補助金,義賣中心也發給五千元,月薪一萬元,吃飯不成問題。孩子們年約三十上下,二男一女。兩個男生,一胖一瘦,活脫是王哥與柳哥的翻版。
「柳哥」乾癟猴瘦,實際年齡三十不到,看上去卻是個小老頭。除了智力不足外,柳哥還是個瘖啞人士。他的工作是掃地和整理紙袋,誰要侵犯他的工作,他就要跟誰拚老命,誰要他多做一點事,他也要跟誰拚老命。
「王哥」和「柳哥」同年,但並不顯得特別蒼老,行為舉止也沒有與眾不同之處。我向他點頭示意,他不迴避,適度回應,既沒有與年紀不相襯天真,也沒畏縮的樣子。許老師說,王哥有中度智能障礙。他不會看傳統的時鐘,只看得懂數字鐘。他不花錢,但不是因為節省,而是「不知道要買什麼」。
司機出任務必帶王哥同行,一趟任務回來,司機臉不紅、氣不喘,王哥則癱倒在地,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除了固定薪水,王哥還能賺外快。什麼地方需要苦力,一通電話打來,司機馬上載他過去支援,搬一天的磚頭,可領到五百元的紅包。有時遇到吝嗇鬼,用一瓶可樂打發,司機氣得吐血,王哥卻不以為意。王哥比較嚴重的問題,是對大小便沒有控制力。無論在那裡,只要他想上廁所又臨時找不到,他就直接方便,和嬰兒一樣毫不羞赧。
我對許老師說:「這問題並不嚴重,讓他用成人紙尿布就解決了。」
許老師說:「這麼大的人還包尿布,這就是智障!」
孩子中最不得寵的,是那個叫做小如的女孩子。
許老師一天到晚吆吆喝喝:「小如-掃廁所的時候,要把地上的頭髮撿乾淨,妳要我講幾次才懂?」
有時語中帶刺:「小如-笨沒有關係,又笨又懶,就是妳的不對。」
有時怨聲載道:「妳媽媽很聰明,把妳放在這裡,把我當成免費的保母,每個月還可以領錢,妳怎麼不像她那麼聰明?」
這些話如果是針對我,我發誓,我一定用很特殊的方法把許老師給殺了。小如雖然知道自己被罵,很顯然,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被罵,把頭一低,流露出自責的樣子,叫人實在心酸。
我一直對許老師很不滿,覺得許老師的態度,和霸凌者一樣恐怖無情。但是有一天,我赫然發現,小如居然和王哥聯手捉弄柳哥,柳哥憤憤不平、比手劃腳地表達情緒,他們兩個人卻在一旁偷笑。我這才驚覺,小如也懂得霸凌比自己弱勢的柳哥。
有一天,一個青眉烏眼的女人和許老師講話。
許老師客氣地介紹:「這是小如的媽媽。」
我才想打招呼,小如的媽媽馬上說:「我有事先走了。」
小如還想跟媽媽講些什麼,她媽媽完全不看她一眼,冷漠而高雅地步出大門,像一隻驕傲的孔雀。我看見小如眼神中的失落,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我笑瞇瞇地問她:「妳今天過的好嗎?」
小如馬上忘了媽媽,笑嘻嘻地說:「今天很好。」
我問她:「有什麼好玩的事嗎?」
她擺出一個勝利的手勢,笑逐顏開地說:「妳有沒有發現?」
我不解,問她:「發現什麼?」
她興高采烈地說:「我長的跟妳很像。」
我整個人呆掉。我一直覺得自己有修有為,但此時此刻,我很冒火,幾乎想掌她一個耳光。
我-長-的-跟-妳-很-像!?
小如不懂察言觀色,火上加油地說:「許老師說,妳和我是同一國的,都是智障。」
「哦!許老師還說什麼呢?」
小如呵呵大笑說:「許老師說,妳比我還笨,因為妳花錢買垃圾。」
我簡直快爆炸了,當場發飆又怕連累小如,我馬上調頭走人,以免當場失控,把許老師大解八塊。
這些年我一直對許老師極不諒解,只不過我萬萬沒想到,原來我的障礙程度,遠比想像中嚴重得多。
有一天,我溜狗時巧遇許老師。她看到我很興奮,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又說義賣中心結束營業很多年了,現在改為「愛心洗車中心」,王哥、柳哥現在洗車中心,如果有好客人,務必幫忙介紹,云云。
我心裡嘀咕:幫妳介紹客人?好讓妳背地裡罵我笨蛋是吧!
嘀咕歸嘀咕,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努力保持風度,打聽起小如的下落。
她說:「小如被中心趕走了。妳說她笨,她其實也蠻聰明的。只不過她說謊成性,一下子說司機摸她大腿,她那雙腿和大象一樣,有誰想摸?小如還到處告狀,說我打罵她,幸虧中心有裝監視器,不然我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妳不知道哦,她居然還會無中生有、編造是非、滿口謊話……」
我什麼感想也發不出來。至今,我仍然不知說謊的到底是誰?但不論從誰的角度來看,我都是個自以為聰明的愚者,從這些小孩子身上,我看到自己要命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