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戀下
程遠想著這巷內曾經的摩肩擦踵,萬頭鑽動的熱鬧。
「怎麼這麼淒涼,連車都可以開進來?」他語帶唏噓。
「雖然這兒仍是軍港,還是有阿兵哥,但現在的特種行業早就有各式花招,誰還會用這種在街上招攬客人的方式交易?所以這巷子早沒落了。」何誌雲淡淡的解釋著。
「那些我們常去吃冰,喝果汁的xx路還在嗎?」
「你有興趣去看看嗎?」
程遠和何緻雲兩人經過了風塵巷事件後,彷彿有了彼此認定為男女朋友關係的默契。兩人常常交流的眼神,看在薛正華的眼裡也明瞭於胸,他雖扼腕但聽過程遠說過緣由後也只能選擇退讓,還當兩人煙幕彈,掩護二人的約會。
兩人總在星期六的下午藉著要打球或去圖書館借書的藉口去看一場電影後再到旁邊的冰果室吃一碗冰討論電影劇情,享受著初戀的酸甜滋味。
在甜滋滋的冰裡,兩人聆聽著: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Ther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
How I wonder where they'd gone……
店裡常會播放些流行的西洋歌曲,這對他們兩個高中生更具吸引力,這首卡本特兄妹唱的Yesterday Once More,更是何緻雲最愛跟著哼唱的曲子。
除了例行的週末約會,程遠常耐不住相思之苦,他總要何緻雲放學時跟他一塊走,他想送她回家門,但何緻雲堅持不肯,因她是獨生女兒,她父母管教她甚嚴,若讓她父母知道,只怕兩人連週末約會都難。
可程遠仍會在夜裡讀完書,趁著夜深人靜,騎著腳踏車到她家,靜靜佇立在她家圍牆外的窗下,聞著從她家院內傳出的陣陣桂花香,看著她的身影在芒果樹枝椏間的窗內移動,默默想著此時她的思緒,直到窗內熄燈,一片黑暗,他才在清風明月相伴下回家。
兩人的戀情在薛正華的掩護和二人尚知自制的情況下,進行到程遠要升上高三,她升高二的暑假。雖說是暑假,但程遠實際只有半個月的假期就要回校上高三升學輔導課。炎炎夏日,漫漫長假,兩人卻因沒上學反而更少見面的機會,程遠忍不住,他撥了通電話去給何緻雲,卻沒料到是何爸爸接的。
「你找那位?」電話那頭濃厚的外省鄉音,著實讓程遠心驚了一下,但他鼓起勇氣,「您好,請問何緻雲在嗎?」
「你哪位?找她什麼事?」
「我是她同學,要問她有關暑假作業的事。」程遠捏造了個挺爛的理由。
「你等會。」
「喂,」
電話那頭響起的甜美嗓音,紓解了程遠的焦躁,他頓時脫口說:
「我好想見妳。」
電話那頭一陣靜默後,只聽何緻雲回答:
「那個是實驗題,我做好了時候再跟你說。」
「這星期六下午,中山堂見,我們看一點的電影。好嗎?」
「好,再聯絡。」何緻雲慌張的掛了電話。
程遠在那星期六卻只等到何緻雲託一位女同學帶給他的紙條,娟秀的字跡寫著,「我爸知道我和你交往,非常生氣,他還在氣頭上,我不敢出來,但我會想辦法跟你聯絡,拜託你不要這麼急躁。」
這紙條讓程遠知道自己的魯莽一定造成了何緻雲很大的困擾,可他更是使不上力,電話更不敢打了,每天渾渾噩噩,不想打球,也不唸書。這讓一向放心他的父母也不禁關切起來,畢竟他就要面臨人生一個大關卡。他們直接問了薛正華,這哥兒們看到他的消沉,也具實告知。程遠的父母是開明的人,在知道了兒子反常表現的原由後,將其叫到面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們不反對你談戀愛,可是你現在有什麼能力跟條件?老何就這麼個寶貝女兒,他當然會生氣反對你去招惹他女兒,你還是好好讀書,讀個好樣的,證明給他老爸看,搞不好還有機會。到時老子都可以理直氣壯幫你出面。」
程遠向來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很快地恢復了元氣,在接下剩餘的假期,他每天在和一群同輩男孩汗流浹背,奔馳跳躍在村裡的籃球場後,洗過澡吃飽飯,自己就認真的唸書,只是仍會在深夜時分又到何緻雲家牆外徘徊一陣後,方回家安睡。
就在要返校回去上課的前晚,程遠想明日又需早起,就提早結束溫書的時間,但腳步忍不住又騎著腳踏車往何家去。
當他停駐在那伸展出來的芒果樹枝椏下時,卻見何家門口出現那讓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噓,別出聲,我跟媽說要出來買點東西才出得了門。」程遠的驚喜在何緻雲快速閃到眼前的話語轉為戒慎恐懼。
「你還好吧?抱歉給你惹麻煩了!」他一直不安他之前的冒失。
「還好,只是沒有那麼自由了,我爸他也是擔心我,我雖然知道你常在我家牆外,可是時間都太晚,我都罵你真傻,但我不方便出來,今天算還早,我就想辦法偷溜一下。」
程遠看著她白皙的臉龐因緊張興奮沾染了紅暈,微喘的語調透露著對他每日深情默默相守的瞭然於胸,他對她的渴慕剎時讓他鼓起勇氣,對著那仍在氣喘說話夾在一對小梨窩中的嘴唇印上去。
何緻雲此時只看到樹上皎潔明月透過枝椏,灑得牆面一片銀白,蟬聲和遠處蛙鳴鼓唱著這盛夏的交響樂章,空間與時間彷彿靜止在此刻。她不知該如何推拒唇上突傳來的溫潤濕熱,卻在這時感覺兩頰淚水的滾落。
「別這樣,我們不可以這樣。」她語帶輕微哽咽怨懟。
「我真的很想天天看到你,怎麼辦?」十七歲小伙子一貫衝動的荷爾蒙讓程遠無法禁止自己脫口訴說相思。
「我必須要回家了,你明天就該返校了,你該認真讀書啦,我們會有機會見的。」她說完就很快的跑回家門,臨進家門前又回頭與他揮揮手表示再見。
程遠帶著惆悵又興奮的心走在回家的路上,很久以後他才明瞭這一夜對他的人生充滿了多重要的意義。
在程遠上完暑修的課程後,雖然二年級也開學了,但卻因高三的課程更是繁重,而且何緻雲的父親亦盯她盯得緊,兩人不再能像之前一樣的週末約會。只是會透過薛正華傳遞書信,訴說彼此近況。
他總在週六下午跟些同村青少年相約在村子籃球場打球,好發洩旺盛的體力,他向來不是個書呆子,在球場上可也是風雲人物,運球,遠射,近投,籃板,總也難不倒他。
但只有當他眼角偶爾瞥到何緻雲牽著弟弟路過球場旁觀他打球時,總會讓他分神。但兩人之間書信中已決定在程遠大學聯考前不再單獨的約會,他只能強自振作,神色泰然得與她遠遠相望。
「這就是我們常來吃冰的xx路,還有印象嗎?」這時車子又轉往較寬的二線道。
但路兩旁的店面與程遠腦中印象完全脫離;那一間間緊挨比鄰專賣軍需用品的店早被一間間賣少女流行服飾或7-11的店面所取代;曾經供二人共享初戀時光的冰果店也已被一間間50嵐或清心福全等茶飲店攻佔,曾經那沿著中山堂圍牆擺放,一攤攤賣烤黑輪,香腸,烤玉米和魷魚的香氣還在鼻間留香,而一碗熱騰騰的豬血大腸湯配一盤炒米粉,常是他們一起看電影後最廉價實惠的午後點心;而街尾一攤楊桃湯的冰鎮酸甜,更是他們必要去光顧的。
但如今牆邊卻是一片空盪,只有一盞盞路燈照著牆上偶現的塗鴉和小廣告及牆角下路人丟擲的垃圾。
「中山堂不是還有播放電影,怎麼會那麼冷清?」
「這裡雖然還有播放電影,但大家寧願多花點錢去市區看院線片,所以旁邊的小販生意也做不起來,就都收攤了。」
「往前的第一個紅綠燈左轉,就到村子了。」
程遠將車左轉後,順著路兩旁參天的大黑板樹行去,他馬上認得這路再走幾公尺就是村子裡年輕小伙子們最愛一起活動的籃球場。而如今籃球場依舊,只是也是空盪的只剩天上的上弦彎月斜照著破舊的籃框。
他憶起那段二人不能約會但卻總在球場遙遙相對的畫面。
「我們那時真的好乖,父母反對我們交往,我們就什麼都不敢做。」程遠忍不住說出內心積壓許久的遺憾。
「就算時光倒流,我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的。」何緻雲幽幽的回答。
高中畢業,程遠不負眾望的考進北部一流的學府,他的父母驕傲開心自不在話下,村子裡逢人都有人對他們豎起大姆指誇讚兒子優秀。
「你這回可真是光宗耀祖了。」程伯伯開心的對兒子說。
「爸,我這樣可以跟何家女兒交往了吧?」程遠大膽的說出心事。
「你還念念不忘那ㄚ頭啊,我當然不反對,可是她那爸爸是個老頑固,她也要升高三了,也要認真讀書考試了,傻小子,以後你進了大學,一大堆漂亮女生讓你追,幹什麼這麼死心眼?」
「你就幫我跟何伯伯說一下,只要能讓我可以跟她公開書信往來,不要偷偷摸摸的就好了嘛!」
挨不過兒子請求,程遠爸爸真的認真的走了趟何家,他帶回的消息也就如程遠所求:在何緻雲未考上理想大學前,兩人只能書信往來,不可單獨約會。
雖已能有這樣的自由,但程遠仍渴望能再有一次與她看電影,吃冰聽音樂的幸福。
就在暑假將結束的一個星期六,程遠鼓起了勇氣去敲了何家的大門。
出來應門的是何媽媽,「何媽媽,您好,大學快開學了,我希望能跟何緻雲去看一場電影,希望您能答應。」何媽媽看來親切慈祥,平易近人,笑著說:
「你這小伙子還真大膽,我可以答應,但你何伯伯可不好說話。」
「我知道,但我答應看完電影就送她回來。」程遠不死心。
「好,趁你何伯伯不在,你們就去看個電影吧,但一定要在五點前回來,知道嗎?」
喜出望外的程遠,開心的與何緻雲出了門,卻不料等到她停在芒果樹下的一頓埋怨:
「你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我爸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到時我連跟你寫信都不准的。」
「真的有那麼嚴重嗎?」這對家教向來開明的程遠有點匪夷所思。
「其實我自己也有想過,你馬上就是一流大學的大學生了,到時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會讓你很快的就忘了我。而我馬上也要面臨升學考試的壓力,我是女生,爸爸為我多擔心是對的。」何緻雲這時展現了她女孩的成熟與理性。
「原來妳會擔心我當了大學生後的情況,妳真的認為我對妳不是真心?」
「你說這樣好嚴重,我只是希望我們在這一段日子裡冷靜思考觀察,不要意氣用事,我若是也能考上好大學,而你到時也還沒變心,那時我們再名正言順的在一起,不是更讓我們父母放心?」
「我還是不明白妳要我怎麼配合?」
「我們就照約定保持書信往來,我認真的衝刺聯考,你好好的享受你的大學生活,一年後,若有緣我們會開心大方的走在一起的。」
何緻雲說完,不等程遠回答就回身往家門走,到了門口又回頭對他揮揮手,淺淺地笑後就進了家門。
失望落寞的程遠收拾了行囊,在父母及一幫同儕好友祝福羨慕聲中負笈北上追尋人生新的旅程。
參加大學校園裡花樣百出的迎新活動,認識一群同齡且程度相當的朋友,研究一本本厚重的原文教科書,著實讓程遠的日子忙碌充實了好一陣子。但午夜夢迴,那甜美清晰的嗓音總會在他耳際迴響。每週他總會提筆寫下滿腹的相思寄去故鄉。但她給的卻總是信箱裡的空洞。寒假回鄉,他又嘗試著到她家牆外佇立,只是現在他的心情除了思念卻有了疑慮,何苦自己的相思似付水流?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寒假嗎?卻連出面見一下都不能嗎?
寒假結束,程遠回到北部,他有些賭氣的不再給何緻雲寫信。他恣意的開始真正學習做一個大學生。與朋友開始對校園裡的女生品頭論足,參加自己喜歡的社團,他又再次活躍在球場上,他開始找回那神采飛揚,自信開朗的原貌。
當他忙碌著成為校園裡的風雲人物,故鄉陸續傳來消息:留在故鄉讀軍校的薛正華說,何緻雲的爸爸病了,生為長女的她,每日奔波忙碌在學校和醫院間,瘦了一大圈,他馬上又寫了封信給她。
這回她很快的回了信,告訴他一切很好,只是質疑為何之前並未收到信?
他很快瞭解信應該是被何伯伯攔截了,但事情發展至此,他又不敢去責備誰,只能在信中不停為她打氣鼓勵。
暑假開始時,程遠並沒有馬上回家,他必須參加一個國際性的夏令營,待到大學聯考放榜,何緻雲並未如願考上國立大學,更不幸的是何伯伯在此時卻病重過逝了。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何緻雲輕輕的又說。
在這樣的情況下,何緻雲想成為大學生的美夢終究幻滅。
雖然何家有政府給的撫恤金,但畢竟只是杯水車薪,為了幫寡母撫育年幼的三個弟弟,何緻雲只能選擇放棄學業,早早就業幫助家計。
起初程遠總會去信聯絡,但隨著生活背景的不同和空間的隔離,她似乎再無力去瞭解他的點點滴滴,她漸漸回信少了。
從此程遠只能從薛正華斷續給他的訊息瞭解她的狀況:她的幾個弟弟表現優秀,她工作約幾年後嫁人了,生了兩個孩子,但仍住娘家附近照顧母親……程遠自己也在畢業服完兵役後選擇出國深造,這一去再回頭的相遇就是鬢毛飛霜的成功台僑。
車子已轉入她家的巷弄內,他又看到那棵枝葉茂盛越過她家牆外的芒果樹。只是老舊斑剝的紅磚牆似乎快禁不起歲月的摧殘,就要傾斜倒塌,只見有兩根粗厚的木棍用槓桿原理的方式斜斜的頂著牆讓它不致倒塌。
「這牆我們想眷村就快拆了,但為要保持隱私,也怕別人停車時牆若塌了就麻煩了。」何緻雲看到牆有些尷尬的解釋著。
但程遠只看到那曾經年少輕狂的自己身影,在星稀月明的深夜兀自在樹下守候伊人;曾經在這樹下他跟她微潤帶淚的初吻;在這樹下她與他義正詞嚴的討論未來,一切彷彿只發生在昨日,他不禁哼起那首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
這時何緻雲跟著他哼:
When they played,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Ther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 where they'd gone
「謝謝你送我回來,更謝謝你陪我再走一趟懷舊之旅,這對我真的意義非凡。」何緻雲聲音有些哽咽,她很快的下了車,程遠跟著也下了車,他看著屋內透著暈黃的燈光,
「現在跟誰住在這裡?」
「媽媽過逝好多年了,我先生也過逝了,大兒子現在跟我住。」
何緻雲跟他再次道謝轉身要進門,程遠望著她的背影,卻見她突然回頭走到他眼前,仰頭對他的唇深深一吻,
「這是我欠你的,也是你欠我的。」何緻雲深深看進他的眼底,這一對調皮卻慧黠的眸子曾縈繞在腦海如此揮之難去,此刻就近在眼前,她只渴求再看一次他對自己深情愛慕的光輝。可程遠只能被動的接受這遲了三十年的深情,過了今晚,離開這曾經熟悉的一切,他就是遠在異國,某人的先生和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再也沒有少年輕狂的權利。
何緻雲豈有不知此的道理,她離開了他的唇,目送著程遠上了車,站在門口對他揮揮手頷首道別。
程遠的車慢慢滑過這幽暗的小巷,從後照鏡中他看著何緻雲的身影漸漸沒入黑暗中消失,灰暗天空中芒果樹的枝椏隨著微風猶自搖晃,腦裡又響起那讓人眷戀的旋律:
All my best memories.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