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評論張愛玲──外三章
最近北京《世界華文文學論壇》發表兩篇論文,嚴厲指責學院派瞎捧張愛玲的風氣,提出不同的觀點。尤其陳遼的<夏志清的自我現形>一文,最為精彩。
夏志清是旅美文學評論工作者,他的評論由他的立場和主觀意志決定,因此毫無文學價值。他在其《中國現代小說史》上,吹捧張愛玲為文學史上除曹雪芹外無出其右的大作家。並論及張愛玲「出身閥閱門第,她家既有前朝的豪華,又復接受西洋文化。」
所謂閥閱世家,純係欺世盜名。張愛玲和清末官僚李鴻章有親屬關係,舊家庭破落戶;至於接受「西洋文化」,張愛玲僅在香港讀過三年大學,看過幾本西方翻譯小說,回到畸型的上海灘提筆寫作。從她早期的小說,形式與內容,皆沿著《紅樓夢》、《金瓶梅》的傳統現實主義道路緩步前進。
若按照夏某的評論,張愛玲是中國文學史上偉大小說家,老舍、茅盾、張恨水的地位怎樣安置?
在上世紀四○年代的上海,張愛玲能夠創造出《金鎖記》,有她的藝術成就。這個中篇小說,作為「兩種文化」媾合的「文化畸型兒」,作者側重的主人公七巧的封建道德自私心理的剖析;另一篇小說<傾城之戀>則偏重於資本主義道德的反映,這兩類作品相加,可以代表張愛玲小說的整體。至於她的<桂花蒸阿小悲秋>,以下層社會人民生活為基本視野的作品,「上探洋人,下探僕傭」,在其作品中比較罕見。
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說:「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金鎖記的道德意義和心理描寫,極盡深刻之能事。從這點看來,作者還是受西洋小說的影響為多。」這種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的評論,實在令人憤慨!
張愛玲的小說,一直是華人喜聞樂見的傳統風格,她的文學情趣始終和炎黃後代相通。這是她可貴的地方。她於一九五二年離開上海,到了香港,埋首創作長篇小說《秧歌》、《赤地之戀》,客觀而論,確實不錯。尤其《秧歌》,在上世紀五○年代的台灣反共文學時期,尚未出現那部超水準的文學小說。論寫作才華,張愛玲比起蕭紅、丁玲,甚至草明,顯得單薄、貧乏,這是她對社會體驗過少的遺憾。
早期成名,並非好事。她在二十二歲,便聲名大噪。她有一句名言:「出名要趁早」。張愛玲的最大敗筆,乃是把她純潔的愛情,獻給了漢奸、偽君子胡蘭成。這個悲劇是叛逆的性格造成的。她的人生觀從<羅蘭觀感>中的一段話,可以看得出來:
流蘇的失意得意,始終是下賤難堪的。如同蘇青所說:「可憐的女人啊!」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國婦女的地位高低不等,實際上女人總是低的,氣憤也無用,人生不是賭氣的事。
張愛玲到了美國,曾和第二任丈夫同居十一年,絕大部分是過著獨居的生活。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在美國洛杉磯一間公寓內,一個瘦小的中國老太太,安詳地躺在客廳的地毯上,桌上有稿紙和筆,她被發現時,已經死了六、七天。這個女作家終年七十四歲。
蒲松齡祕書生涯
蒲松齡在三十歲時,曾應同鄉詩友孫蕙之邀,到江蘇寶應作了一年幕賓,亦即機要祕書。他為知縣孫蕙起草呈文、文告、書信,隨同視察民情,歡宴遊歷,送往迎來,應付上級。雖一年到頭忙得不亦樂乎,卻大開眼界,看清了吏治的黑暗,達官貴人的醉生夢死,黎民百姓的飢寒,這對於他的文學創作具有極大的幫助。
孫蕙,淄川人,順治十八年進士,康熙八年授寶應知縣,蒲松齡是康熙九年十月初三到職,當時,蒲松齡懷著何種心情呢?從他寫的一幅楹聯可以表現出來:
古循良物阜民安,嘗聞襦?夸興歌,顧茲萬井寒煙,真慚黑夜;
眾瘡痍啼飢號凍,每恨拯救無術,只此一腔熱血,可對青天。
蒲松齡是以憂國憂民之心、耿直坦率的態度,為他的主人服務的。
那時寶應連年災荒,百姓賣兒賣女屢見不鮮。長江南岸有個官僚,認為可以趁此機會,花少許銀錢,買少女充作侍婢,寫信請孫蕙代辦。蒲松齡為孫蕙起草回信,不僅拒絕,並且對來函者的乘人之危、魚肉人民行徑,大為憤慨:「(買婢女一事)反是老年台遣人覓之,無所往而不可。第忝居一隅,救荒拯溺,且愧無術,何敢教之鬻子女耶?」
作為祕書,蒲松齡對於封建官僚恭維、巴結,戴高帽,信筆拈來,毫無感情。什麼「濟世雄才」、「匡時上哲」、「經緯全才‧朝野重望」、「鳳閣奇才‧龍江偉跡」、「一代名臣‧兩省福曜」……
孫蕙在眾官僚之間,鶴立雞群,他是想為百姓做事的。上級讓他兼署高郵,不到一月,便已查出河務當局,不顧人民死活,亂加指揮,只顧貪污中飽。在分錢分料時爭先恐後,真要動工時卻推給下屬。蒲松齡更看得清楚,腐敗透頂的清朝,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他漸漸清醒,即使做了官,又能奈何?
若不是在官場混了一年,蒲松齡還寫不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貧富不均實況。他在《挽船行》一詩寫著:「簫鼓樓船帆十幅,百夫牽挽過茅屋。屋中男婦飢不餐,船上獵鷹飽食肉;屋中男婦少完衣,船中健兒賤綺縠。但聞船上簫鼓聲,莫聽屋中男婦哭!」
高郵有個清水潭,位於運河堤旁。上游的四條河流,同時流入潭中,時常泛濫成災。康熙四年,颶風大作,折木拔樹,浪高數丈,村落田地全被淹沒,溺死三萬多人。從康熙四年到九年,清水潭每年決口,浮屍遍地。蒲松齡在做幕賓時,曾親眼看到波濤洶湧、人為魚鱉的殘酷景象。他也納悶,收了那麼多的治河捐稅,都用到哪兒去了呢?
試問康熙帝時常南巡,沿運河南下江南,難道他看不見這種悲慘的情景麼?
蒲松齡對社會百態,觀察入微。他的學問淵博,體驗豐富,他說「人間三恨,是病中月,愁裡雨,客邊秋。」我步入暮年,每思及蒲氏這句話,內心總會發出激情與共鳴。
在萬古如長夜的封建社會,有些詩人作家孤芳自賞,相互吹捧,虛造聲勢,那是浪費精力、徒勞無功的事。蒲松齡將他的所見所聞,寫在《聊齋》中,字面上是鬼狐妖魔,骨子裡卻是現實社會現象:諸如官僚腐敗和百姓的痛苦,科舉弊端和知識份子的命運,滿清貴族對漢族人民的血腥統治,封建婚姻制度和青年男女對愛情幸福的追求……在建國百年的時刻,重溫這位十七世紀短篇小說家的作品,作為文學工作者,一方面值得驕傲,一方面感到慚愧!
賈府詩話
大觀園的一群養尊處優的女人,閒得發慌,長年蹲在深宅大院,難以出去散心。為了消磨歲月,便組織了「海棠詩社」,由李紈作社長,聘請賈寶玉作藝術總監。鼓掌通過。
賈迎春提出,詩社的活動經費,如何解決呢?薛寶釵冰雪聰明,馬上提出掌控經濟大權的王熙鳳作「贊助人」。李紈想了一下,說:「贊助人的名義似乎不太尊重,我建議聘她為顧問。」
黛玉笑了。她不贊成。因為「鳳辣子」雖出身於「金陵一霸」的王家,卻是文盲,一個不認漢字的作「海棠詩社」的顧問,此事若傳揚出去,豈不笑掉人的大牙!
「沒有經費來源,開會、印詩刊、聚餐,都得化錢啊。」賈惜春副社長焦急起來。
你一言,我一語,爭執結果,維持原案,改聘王熙鳳作「社務委員」。
這時,坐在後面的尤三姐突然有了靈感。她提議凡是入社的人,都應該有個「別號」,喊起來比較詩意。
渾名「玫瑰花」的探春捂嘴直笑。她說詩人都應有「筆名」,卻沒聽說取「別號」。她剛講完,賈寶玉立刻補充她的話:「發表作品用筆名,見了面就喊別號,那才比較親切。」於是,贏來一片春雷般的掌聲。
史湘雲趁機起哄,她瞟了「醋罐子」林黛玉一眼,說:「我給寶二哥取個別號,行唄?」
許多女人激奮鼓掌,齊聲叫好。
「無事忙。」
黛玉低下了頭,思索這三字,果然不錯。大觀園的活動,一年到頭忙個不休。寶玉和其他人一樣,忙得團團轉。家宴、壽宴、寫對聯、題匾額、鬧元宵、吃螃蟹、送禮、作八股文、婚喪應酬、聽戲、寫情詩、喝酒……將來成立「海棠詩社」,加上評審、頒獎、摸彩、聚餐、開詩歌朗誦會……一定更忙得不可開交!這個「無事忙」的別號,真乃神來之筆!
可是,當會場一陣騷動後,薛寶釵卻給寶玉取了另一個別號「富貴閒人」。寶釵認為她取的別號,恰和湘雲取的「無事忙」相呼應。因為世人也只有既富貴又有閒的人才會「無事忙」。試問我們這些人若不是閒得發慌,何必結集「海棠詩社」呢?
詩社成立,詩人便開展內訌,有的自稱「詩仙」,有的自稱「詩聖」,於是「詩囚」、「詩豪」、「詩伯」、「詩翁」……吵成一團。寶玉有點不耐煩,忙說:妳們有點自我陶醉,白居易就曾自稱詩豪。他還說:「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沒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者,非魔而何?」
李紈聽了寶玉一番話,獲得啟發。她宣布詩社每月農曆十五,定期開會。會中應有專題報告,對於詩的創作問題,提出研究心得。否則東拉西扯,蹉跎光陰,最後風流雲散。眾詩友鼓掌贊成。
首次報告,由史湘雲、林黛玉二人擔任。前者講題為《對詩教的認識》,湘雲指出:「詩教」是古代文學理論術語。《禮記‧經解》記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史湘雲接著引述孔穎達對《禮記正義》的解釋,《詩經》中作品雖對王室政治有所諷刺,但並不作直接、尖銳的揭露,故教人以溫柔敦厚。這是儒家正統的美學觀點。
接著,林黛玉發言,她批評湘雲的報告,過份維護封建思想,缺乏藝術性。她的報告是對「詩眼」的研究心得。她指出:南宋詩人范成大有一句詩,「道眼已空詩眼在」,這說明詩人應具有藝術的鑒別力。黛玉說:什麼是詩眼呢?詩眼就是「句中眼」,指一句詩或一首詩中最精煉傳神的一個字。同時,它也是指一首詩的主題意旨。黛玉停頓一下,向大家解說:最近紀曉嵐評論李商隱的《少年》詩,說了一句話:「末句是一首詩的詩眼」,這話說得很貼切。
林黛玉剛講完,寶玉便首先起立鼓掌,眾詩友在半推半就的情態下,只得跟著站起來捧場。驀地,薛寶釵說出一句酸里瓜幾的話:「林妹妹講詩眼,寶二哥評為情眼,情人眼中出西施嘛!」
頓時,場內揚起一陣尷尬笑聲,像有人啜泣。
駱賓基的寂寞
一九四八年,駱賓基的短篇小說集《北望園的春天》問世,擺在台北一家書店。走進來一位顧客,翻了一下,非常激賞,他驚異戰後的中國文壇竟有這樣的傑作出現。這個文學評論家,是日本北海道大學教授飯塚朗。三年後,飯塚朗和東京大學教授小野忍合作編譯了《北望園的春天》。書內附有小野忍寫的「解說」。同時,日本文學評論界著名作家今村輿志雄、岡崎峻夫、岡本不二明、西野廣祥、深尾正美等人,先後對駱賓基的小說作了研究成果。總的來說,有下列三個特點:
第一,著重研究駱賓基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文學活動。一致認為:真正能夠顯示其才華和性格的是短篇小說集《北望園的春天》;
第二,重視資料,富於連續性和系統性。從五○年代中期到八○年代初,小野忍始終堅持追蹤駱賓基的足跡,精研其作品,積累生平資料,在此基礎上提出新的見解。比如,駱賓基在抗戰初由上海去了浙東,末去武漢,此後他與馮雪峰、邵荃麟等人建立親密友誼,因此他在文學史上未能歸入「東北作家群」。再如,他認為在現代文學史上,以小說創作的成就而論,駱賓基應列在端木蕻良之前。岡本不二明在翻譯駱的作品前,便已整理、發表了《駱賓基年譜》;
第三,基於細緻深入的作品分析,力求找出駱賓基所特有的精彩之處,小野忍剖析了<老女僕>,評為現代史上最成功的短篇小說。八○年代初,西野廣祥訪問北京,他說《北望園的春天》表面上似乎沒寫「抗戰」,然而作品卻到處浸透著「抗戰」,因此它是強烈的、意義深遠的抗戰文學。
一個在中國並不紅的小說家,卻如此受到日人重視,確實啟人深思、激人向上。特別是駱賓基的《北望園的春天》於一九四六年在上海「星群出版公司」出版後,便受到胡繩的嚴格批評,說它「沒有把生活的追求與人民大眾的歷史鬥爭結合起來」﹝註﹞。由於評論家的政治聲望高,所以《北望園的春天》便頓時被冷漠下來。
評論家的動機無可厚非,但它卻出現幾個值得討論的問題。這是「外行領導內行」的具體表現。
首先,胡繩對作品沒有深入瞭解。譬如他認為小說中幾個知識份子「在無意義的生活中排遣自己」,其實作者特意藉由趙人傑的寒傖、邋遢、固執,寫出了一顆被壓抑而卻高尚且充滿活力的靈魂。
其次,批評者認為,時代發展到抗戰後期,駱賓基還那樣反映「國統區」知識份子的苦悶、寂寞,不僅毫無意義,並且有辱「靈魂工程師」的使命。這種見解偏頗在於,在整個民族革命進程中,無論何時何地,群眾的覺悟總是分為若干層次的。文學不能只為最先進的英雄樹碑立傳,否則,便陷入「抗戰八股」的地步。
第三,批評者忽略了文學的審美功能,他的系列見解的基調,便是「文藝就是宣傳」,因此,胡繩先生簡單、粗暴的評論,給予駱賓基的創作發展帶來負面的影響。
駱賓基的祖先是清中葉從山東平度闖關東,在吉林琿春落腳的移民。他是一九一七年生,原名張璞君,九‧一八前後,他曾在吉林琿春、山東平度兩地讀書、務農。他筆下的小人物,諸如農民、士兵、農婦、小公務員、流落異鄉的知識份子和退役的下級軍官。這是作者熟悉的題材和人物,沒有一望而知的主題。初看似乎散漫,但卻有內在的結構。例如《北望園的春天》沒有完整的故事,筆調輕捷自如,如流水行雲,時而出現跳躍。讀其作品,舊時代農村的貧窮、鄙陋、悲哀的生活情景,便自然映進腦海中。駱賓基作品給人以質樸、親切、溫雅、澄澈之感。它們是駱賓基小說的特色。日本文學評論者所以偏愛駱氏的作品,可能是因為日本曾盤據東北十餘年,對於關東具有歷史的感情,擁有不少的熟悉東北的文學工作者和讀者群吧。
駱賓基被日本文藝界熱情關切的軼事,給予我們無限的啟發:那些靠政治、商賈炒作宣傳竄紅起來的作家,固然炫耀一時,但它是不會長久的。好的文學作品,優美真摯的作品,終底會被人發現的。駱賓基在抗戰期間,比不上蕭軍、蕭紅、端木蕻良的名氣大,有些文藝小青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這真是歷史的誤會。直到今天,美洲、香港、台灣甚至中國大陸文學創作界,仍然有這樣的人物。
﹝註﹞胡繩:《關於「北望園的春天」──兼評蕭白對駱賓基的批評》,載一九四八年八月《小說》第一卷二期。該刊物地址在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