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照片
生於西元1934年的母親不喜歡照相,不管任何場合,總是拒絕入鏡,所以我手邊一直缺乏母親的照片。
結婚後,沒與母親同住,只能盡可能每星期探望一兩次。
年輕時沒有母親照片覺得沒什麼,但年過半百以後,很奇怪,常常會想起童年時光,想到疼我的母親就想要看看她,無法看到本人也希望能有照片可以看。可是不管如何求她,母親始終拒絕入鏡。
母親出生於台中海邊。因為出生在海邊,所以到海邊玩就成為她童年的美好回憶。
「那時候,整個沙灘都是『海沙馬仔』(招潮蟹),所以大家都帶畚箕與掃帚去掃『海沙馬仔』,一掃就是一畚箕。」她說:「但是海真大,我年紀太小,又愛玩,一不小心,跟大人跟丟了就容易『暈海』。」
「暈海」就是走在海邊,東南西北的搞不清楚方向。有一次,母親就因為「暈海」而遇上了「魔神仔」。她說發生事情的時候她只有五歲,要跟大哥哥大姐姐們去海邊捉魚、捉螃蟹。中途因為尿急而脫隊。小便後,她想趕上前面自家的隊伍,卻是走得再快都追趕不上,直到哥哥出手拉住她,她才回過神來。
回過神來的她,發現自己一個人竟然不知不覺的走進大海,而且海水已經淹到胸口了,真是千鈞一髮,非常危險。後來聽長輩說,她是遇到了「魔神仔」,被「魔神仔」迷魂後牽向大海,準備淹死她與海難亡魂「辦交替」。
「如果是這樣,我不就沒母親,不能出世了嗎?」
「不會啦,你就會生在有錢人家,過更好的生活。」
母親會這樣說,是因為她歷經家道中落的過去。
原是台中望族,一出生就有一個奶媽負責扶養她。但是母親的奶媽在她六歲的時候,就因為她家家道中落而離去。那是因為她的祖父母很愛抽鴉片煙,而傾家蕩產。她只記得當時家裡常有人來賣鴉片,並用扁擔將家中金銀財寶挑出去。這些肩挑巨款的人,因為怕半途被搶劫,都會請求家中壯丁保護。如果真的遇到歹徒,也會先報出祖父的大名以嚇阻歹徒搶劫之心。
聽到她講台灣的鴉片煙,只讓我想起林則徐在對岸大陸禁煙的歷史。我並不知道,日據時代的台灣人也會吸食鴉片。查資料後才知道,原來台灣光復以前的台灣人吸食鴉片的情況真的很嚴重:1895年台灣吸食鴉片的人口數達二十二萬人以上,佔當時人口比數的8 %以上。根據日據時代,台灣總督府於1936年所作的調查,台北病院因吸食鴉片就診的人數,其中,日本人住院病患2,624人,門診病患17,119人,而台灣人住院病患2,088人,門診病患9,681人。1945年日本投降,尚待矯正的台灣鴉片吸食者仍有500多人,至於還有多少未被查出的吸食者,則不得而知。
母親讀到小學六年級,學校因美軍空襲台灣而停課。她說當時男同學必須接受軍事訓練,女同學則負責將家中的金屬製品交到學校轉送軍事工廠製造武器。她與同學們先是交出家中鍋子、鏟子、鋤頭等等,到最後連家裡的鐵門鐵窗都被拆下交出。而且因為煮飯的炊煙會引來敵機的轟炸與饑民的搶食,她母親,就是我外婆,都必須在深夜,安靜的將飯煮好,然後糊在牆壁上,再加以偽裝。白天要吃飯的時候,就挖下適當的份量,用水清洗後就直接吃了。也因為空襲的關係,使得她晚了一年,才從小學畢業。小學畢業的她,由於成績很不錯,被留在學校當助教。但她卻因嚮往都市的生活而辭去小學助教的穩定工作,一個人北上到新莊找工作。有一次,母親的二姐,也就是我的二阿姨,提到母親一個人北上找工作,也很稱讚母親的勇敢。1947年,年僅十三歲的母親,獨自從台中北上到新莊的織布工廠應徵工作。老闆很賞識她的勇氣,雇用了她。認真學習之後,進工廠的第二年開始,母親單獨一個人就可以管理三台大型織布機。
結婚生小孩後,母親為了照顧小孩,就辭去織布工廠的工作。記得小時候,還不會走路,母親就以一條長布,整天背著我煮飯、打掃家裡與工作。後來,我會走路了,她將我留在家中,去染布工廠擔任作業員。有一天她上工時我非常想她,就獨自哭著臉,一個人跑到那間工廠去找她。記憶中,那是一間很恐怖的工廠。工廠內有很多長寬各約兩百公分的大水池。有很多女工人,包括我媽媽,手持長棍,不斷的翻攪池水中的布料。水池內是各種顏色的染料水,那黃色、紅色或綠色的水都是熱得會冒煙的水,其氣味非常刺鼻難聞,而工廠內的溫度高得令人一進入就冒汗。
可能是我私自哭著去染布工廠,讓她擔心,後來她就改在家接工作。剛開始是做整理塑膠袋的工作。塑膠工廠會以貨車載來整車的骯髒塑膠袋,倒在我家後院。母親的工作就是,將骯髒塑膠袋撕成四方形,然後將之清洗乾淨,然後疊整齊,交回工廠。由塑膠工廠,將之溶解再利用。我也會幫忙做,所以我的印象很深,每個塑膠袋送來時都是又髒又臭的,真不知道工廠是從哪裡找來這些骯髒的塑膠袋。
母親還有一樣工作是我印象深刻的,那就是整理豬毛。
豬毛在製成豬鬃刷子之前,必須經過整理的手續。
整理的手續,就是拿起豬毛夾子,將豬鬃內的少數雜色毛淘汰,直到豬鬃都是同一顏色的毛才可以。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都會哄我午睡,然後她就可以專心工作。她會告訴我,如果我乖乖睡覺,說不定,她可以從豬鬃內夾到一毛錢,給我當零用錢。後來,我長大了一點,也開始幫忙整理豬毛的工作,以便賺取更多的零用錢。
除了以上的工作外,黏火柴盒、修衣服等等工作,母親全做過。
除了正業,母親偶而也會提著布袋與鐵鎚與鄰居一起到建築工地去打零工,拔下模板上的鐵釘賣錢貼補家用。
血型O型的母親,年輕時,脾氣很暴躁,管教小孩很嚴格,不但動不動就以藤條、皮帶處罰,而且採取「連坐法」,一人犯錯,她可以打遍五個小孩,打得我們哇哇大哭,每每都要勞動對面的蕭媽媽來救援,實在是個精力旺盛的媽媽。
話說回來,我覺得母親,對於子女教育可是真有一套。還記得讀小學時,我一度迷上抽糖果,零用錢不夠花,就決定偷母親的買菜錢。當時母親總會將買菜錢放進一個巴掌大的花色錢包,買菜回來就會將錢包放進餐櫃的小抽屜。有時候她會叫我自己拿錢去巷口買雞蛋或是醬菜。哪裡知道,白天偷了錢,半夜就被她叫醒,問我為什麼要偷錢?我以為她會狠狠的打我一頓,甚至將其他四個小孩都叫醒,連坐處罰。沒想到,她並沒有打罵我,反而細聲的告訴我,偷錢是很丟臉、很可恥的事,她發現錢被偷後,知道是我偷的,為了顧及我的顏面,怕我被兄弟姐妹與鄰居朋友瞧不起,所以忍耐到半夜才搖醒我,告訴我事情的嚴重性,希望我不要再犯。從此我對她是由害怕轉為尊敬。國中以後,母親就逐步放手,讓我學習自主做決定,培養出獨立思考的能力。以第二志願考上師大附中後,高一尚未分組,但選擇高二以後的組別,變成我頭痛的問題。問老師,都說男生當然應該選讀理工組。但除了學校的性向測驗外,我自己跑了幾次圖書館自己做性向測驗,也都顯示我應該讀法商科系,所以我決定選擇讀法商組,她也全力支持。也因為這樣,我的人生黃金時期過得很自在、很快樂、很充實。
五十歲以後,我總想身邊有張母親的照片,可是不管如何求她,母親始終拒絕入鏡。沒辦法的我,只得利用與她出遊的時候,假裝要拍風景,而偷拍她。
偷拍到母親的第一張照片,是帶母親去陽明山上的擎天崗。當時,日正當中,豔陽下,母親打陽傘,老態龍鍾的走在前面,我認為機不可失,把握機會按下快門,拍到母親的背影。事後,我竟有與小時候偷母親的買菜錢後一樣的快感。
沉醉在偷拍快感的我,時常看這張母親背影的照片,也為這張照片寫了一首詩:
因為是背影,所以才敢仔細端詳
其實並不漂亮,只是堅強
因為是背影,所以才敢邊看邊熱淚盈眶
您那微駝的背,仍然是孩子心中的靠山
因為是背影,所以才不忍看
那緩慢移動的身影在烈陽下搖搖晃晃
我邊走在後面邊想
應該如何靠上,您才能放心讓我負擔?
後來,帶母親去淡水玩,在漁人碼頭的情人橋邊,第二度偷拍成功,而且是拍到母親的側面。照片中的母親正開心的看著碼頭內的船隻。
木柵貓空纜車啟用後,我帶母親去搭纜車,排了約一小時才搭上。趁纜車中的母親專心欣賞沿途風景的機會,我拿出相機假裝拍車窗外的風景,成功偷拍到最近距離的母親。照片中的母親,染髮後的頭頂又冒出了一撮白髮,滿是黑斑與皺紋的風霜老臉,正是我敬愛熟悉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