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痕殘夢
隔著渺渺歲月之河,時而與陌生的自己對望。回憶會讓你找到那支長長的猶如彩色隧道般的萬花筒,將凡夫俗女欲探其究的本能狠狠托出。
萬花筒內,偶而篩進跑馬燈般的海市蜃樓,偶爾是梯田錯落的古陌阡野,再或者斜飛厝頂的堂前燕。
搭乘火車或者沿石埠奔跑時,她總不斷迴溯描摹那曾親炙過的格子景象,如真似假、如隱若現地。邊跑邊還納悶,這些年腦磁碟恍惚是走山後的村子,同個族系竟剎間崩坍成兩個絕緣記憶體。
一方向東,一隅朝西。只是無法遁忘搞丟日記本那件事,總唸它八百遍也不厭嫌,直要把個腦袋搥成桂花漿才肯罷休似的倔。
也不時同人說起,某某街上曾住著某名她想念的老師,爾今還不知安在否?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去探探他什麼什麼的。事實上恐怕只有天知道,小學畢業到現在,她連一張十元賀卡也沒真正寄出過。
總是興頭上買來幾張擺在抽屜內,拿灰塵銅鎖厚厚把關,見不得光出不得世,徒留兩行問來的地址,端著張體面楷書體卻緘默地少向人觸及。如此低調安排,更甭提積極出發尋人了。
後來,就無憑無故地老夢見公車身影。夢見它載著她和許多人,飛奔或徐行在庄裡唯一的陡坡路上,如牛喘般吁吁前進。
她緊緊攀住兩條闌干,一面心悸發抖不止。暗自猜想,那些朦朧輕晃而過的生熟面孔,怎麼有許多壓根兒沒見過呢?是大白天哪兒廟裡出走的幽魂?
膽小歸膽小,總也這樣挨過數十個秋月春華嘍!旁的沒得說項,文膽倒結實搶回了些秤兩。自幼鄉村野史、江湖雜聞看多聽多,那童年駭得她尿褲子、光天赤日裡叫她躲棉被渾身虛汗透薄衫的鬼故事,好像也沒那麼具威脅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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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曆撕完一疊又一掛,她的年歲也就譬如牆上紙,直直往前翻動漫越著。不知道畢業冊上藉藉無名的小草小花,幾時也能像那些優秀學長,星途璀璨?那使雙親駝彎了臂膀、皺紋橫陳的現實迷霧,可有撥散的一天?
記得山腰下的母校內種了好多杜鵑,有火紅粉嫩、有純淨的白、有淡絳紫的。一簇簇沒趕著它便怒放怒長得挺大氣熱情。
繡球圍著池畔,看似嬌貴公主。沒事坐著沉思時,她總愛舀水潑著它們,那瓣兒也似笑呵呵回報她以溫暖的友情。除此還有一串紅、石鐘花、六月燎燒大地的火鳳凰……
她因為它們而愛極了這座母校。總想畢業後,一定要設法回來這兒生活;或請李校長幫她安排一份柴房燒茶水蒸便當、庭園修剪花木的僕役工作──都可。
駝子李校長是大家伙的老爺爺,有時她甚還覺著他笨。較之前任曾校長的嚴謹、不怒而威,總嫌那過度迎合的軟性子,將不見容這樣欺生的社會。
他是旅行遠足時,會拿錢發給學生買餅食果汁塞牙縫的那號人物,私下生活則十分寒澹簡樸。為此,整整有二十年,她幾近對那圓呼呼沒啥創意滋味的奶酥炸彈麵包不絕不棄的癡愛,總是把家裡給她買中餐用的25元銅板,偷偷當點心花掉。
當年沒及說聲謝謝──沒想一別六載,連舊曆年同學會都鮮少參與的她,竟也無緣再逢遇。後來還是聽低了幾屆的堂姪學妹說起才瞭的。
「李校長死了妳不知道啊?」
「聽說是肝癌二期,拖了好一陣子了……」原來他已自行去了一個能夠好好歇憩的地方休息去了,雖然再也見不到面,但心裡有種淡淡又溫暖的祝福,分明未顯沉重。
跟著一起習佛的師父曾說,萬物的軀體,乃是借助於上天給我們的殼,終有一日要償還回去的。早走晚走都是走,沒什麼好爭地。
「人啊,能跟天跟命爭嗎?」母親總是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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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為何,心裡就是有著重重的不捨。
李校長那麼好的一個好老人,掌理生死的天神該會替他找一處適合歇息的所在,好好安頓他才對。他是那樣牽掛著這裡的一切、他的一群娃兒們。
「或許,他的魂魄仍流連在這座大山裡,守護著我們也不定……」
那雙大大手好暖好暖的呀。她記得。
不久,一件奇特的事發生了。夢裡的小學堂竟鮮有再出現杜鵑的身影。不信邪,某日執意瞞著母親,她獨個便迢迢溯溪去巡弋索驥。
這一探,非但杜鵑沒找著,連盤根錯結在記憶裡的那些石塊、溪床、野生林、圳邊景、野草莓──都迅速走調和消逝之中。
她詢問幼教班裡那位有雙瞳亮大眼的玉薇。
「不清楚耶。張達根老師說不種杜鵑了,要改種別的──」玉薇的臉滿是孩童的純真,問她原因,屢是歉意的搖頭。
「不知道耶,他又沒說。」
沒山、沒竹子溪流、沒父母姊弟及校園杜鵑護持的家鄉,她的童年肯定荒蕪一片了吧?
突突,她內心便燃起一股護溪的衝動。思及李校長那份愛待學生同僚如兒孫輩的無私柔軟,她彷彿一下子能理解能意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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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怕匆匆年月趕不及去疼惜去擁戴,那生來俱在原就屬意我們的,怕一不留神就被文明的黑網攫捕撲掠,而致盡廢前功?
怕青春如沙漏,滴盡之後只剩那難捨難堪且苦澀的空無,所以拚足力氣也要偎之以柔情婉順的胸懷,牢牢看守詳加護持的吧?
就這樣日復一日在諱明難辨的轉折之中,莫知何時,年少的矜持走散了、純摯的堤防崩陷了。何時,那古意的庄腳囝仔,她的男人,會扯落她胸前領扣、抓亂她的髮、罵她迭聲「 查某」。
一次兩次三次……,那凌遲的戲碼漸漸褪成習慣。新習駕馭著舊習,迫使那青春的華美容光逐日失色,末了再也燃不起半點星芒粲粲。人未老,卻如殘燭黯淡,像杜鵑撐不起春來料峭的一絲微暖。
晚上趁她沒有防備,男人會悄悄騎上她的身體,瘋狗似地對她濫啃濫咬。用極冷的目光和最熱切的手溫,觸探她生殖地帶裡那一片潮濕叢林。她閉眼,咬住下唇極力忍受著。怕動輒掀起對方不快,而遭致更輕侮的言語。
有時欲望的雨露久久不來,它乾涸了的洞口頓覺萎靡,也會毫無生氣地不情不願避開。
她一直以為苦難的源頭是來自她那少根筋的傻個性。也因此她從不避諱同人訴說,關於她的基因血統、她的祖先源頭,「因為無從選擇,所以不該豔羨、埋怨和妒恨?」
父母、祖父母乃至曾祖父那代也是如此循著顛簸過來的,別人要怎樣看待她無話可說,可她就是不能聽任外人去批判。
就彷彿山總給竹籬瓦舍無比深情的依傍,沒有了家屋三合院、溪圳、竹林雞寮過貓仔,她還能擁有什麼?她只有一雙父母、一群娘家人可倚靠啊,怎能任由那樣的粗口穢嘴,把母親、阿姨、姐姐們都罵得如此不堪?
一欉杜鵑在校園,在沒有圍欄的野地,它們開盡風華,謝落後永植夢土守分的春泥,可她的心卻被成長的刀片劃傷了。那血一如飄零雨中的紅色蕊瓣。碎裂的夢則像未及完篇的綺戀故事,多少時光採集的草藥敷就,也沒有了修補縫合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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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她頂喜賴在一個來家裡幫忙的伐杉樹的遠房表親身旁。
他是阿嬤的姪子,她喚他昌仔哥。喜歡沒事幫自己編些不知打哪兒來的心事,加油添醋弄得可憐兮兮,藉此喚來昌哥一頓盤問的憐惜。
時而昌哥也會趁午休無人之際,招她到堂屋的榻榻米床給她講幾則好笑好玩的故事或笑話,趁機還給她搔胳肢窩鬧著玩……但此舉若不小心被阿嬤或母親撞見,她可就有一頓斥責消夜好吃了。
「女孩家怎麼這樣不懂裡外?就算表親戚也不可隨便躺在一塊,要讓村人那些嚼舌的看見可就有閒話好說了……」
「還有你瞧那昌仔的眼天生像犯桃花的,不是吃喝就是嫖賭,難有出息啦……」
那年她才十一歲,對那些流傳在庄裡的言論似懂非懂。她只知母親出生在一個暴力家庭,伊阿爸她的外公動輒對懷胎的妻子拳打腳踢。母親則從小也遭比伊長十來歲的哥哥高調凌虐,兩母女剛好同病相憐一對苦情花。
伊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反正在娘家也吃不飽,有機會就把自己嫁掉吧!慘的是,伊那時時遭暴力的娘老是在「大肚婆」狀態,伊家裡最高記錄人口超過兩打……
後來環境實在太壞了,剛生產的外婆竟然吃少油的野菜竹筍蛋花當月子餐。第十三個娃兒誕生那夜,氣溫很低,娃兒被放置在筍寮的竹籃裡,襯底以乾稻草鋪就,旁邊升一小坨柴火,顫危危地被風吹著。未聽到啼哭聲會有誰相信大寒天裡,那個可憐的產婦連一件像樣的裹被都沒能為嬰兒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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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有過那樣慘綠童年的她,自然無法理解少女情懷的母親,曾因著環境施壓而使得懦弱卑赧一夜猝長。長大後那隨處遭人支使欺凌的軟性子,猶如寄生在心窩裡的蛀蟲,日日啃蝕伊的心坎兒,直到那裡凹陷成一處大黑洞。像患風濕疼那樣,年年來尋伊麻煩。
記憶中埋在裁縫車暗影內那張法令紋明顯的臉,總有滿腔心事兜著未說地若有所思。偶爾吁嘆幾聲,一種想為往昔平反,卻又不懂如何啟口地矛盾。
「所以我說女孩子最好端謹些,不要太隨便──否則,將來妳要後悔的──」不知為何,她的叛逆來得特早,偏偏智慧又生得忒鈍遲。
「人呆看面兜知喔。」每回有人這樣說,她就會趕緊找面鏡子照照,看自己。
她是家中鮮少受鞭子垂憐的幸運兒,大概是因為父親真的比較偏袒她吧?
「第三查某囝尚蓋好命──」她不知道這句傳說的準確度有多少,但確有幾分應驗在自個身上的跡象。
聽說人類常莫名緣由地愛著那個像自己的人,卻又不承認、不自知。
記得某個被罰打罰跪的夜晚,阿爸曾偷偷跑近她床邊,偷偷摸著她那紅腫滲血絲的腿肚。輕輕哈著氣。她裝睡,卻又偷眼看他。
阿爸顯得疲憊傷感的臉,教她不忍懷恨。但不知為何,幾天之中她硬是賭氣不理,私下卻抱著無限悵悵的悲憫體恤,想來應是父女同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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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受招贅到鄰鄉的表哥孩子入小學的年紀,她也遂了母願,聽信媒妁,嫁給同鄉五里外一戶曾家。叛逆了幾年,到頭來還是跟母親一樣,迷迷糊糊地把幸福全交由命運處置。
像是懸牽多時的野溪地,末了主導權也還是落到沙石業大戶之手,那個黑官污吏勾結的年代,把許多觀光價值頗好的溪流全鑿了深深的兩條圳溝,說是要收納雨水避免水難。
那心虛、誑謊的氣勢,簡直教人不忍卒睹。因之雨季時,她總是躲著遠遠不敢返鄉,是怕聽見那山洪出閘般的滾滾激流,由山嶺直至山下、不知要流經哪裡的茫然悽愴,讓人心裡聽著好沉痛吧……
而母校的杜鵑花道,已全部植上了山櫻,紅得耀眼、火得刺目。那年她應姪女邀請回歸母校,與一幫成長營的學生家長分享離鄉心得,看著舊有結構的校園,除了操場其餘皆已變動改造過,不禁一陣落寞怯怯起來。
漸漸地,她也融入吃人記憶的勞碌家務和職場婦女兩頭燒的模式中,成了一部在打卡之外,尚需享受買菜炊煮及生養孩子樂趣的女超人公仔。擺在圓滿家庭的櫥窗,微笑應對流俗媚態的一切。
那些曾經傷她的往事、一些不愉快的枝枝節節,都似窗旁一輪紅日掠過。就像杜鵑、鳳凰花的粉蕊粲粲開過一季後,被六月雨打得斂眉低首,殘瓣憔悴似血。
如同夭殞的青春,永世不再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