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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下)

發布日期:
作者: 朱備。
點閱率:585

……你沒理會亞穗的顧左右而言他,緘默著。彷彿前面有輛遠去的火車,阿丁、阿丁地拉著汽笛,你在背後死命追趕,但沒用了,被丟棄的感覺真不好……‧ 

排開眾人圍觀,兩人扶持著離開。這時你才跌坐在一家店鋪前的花台上微喘。剛剛在施行心力治療,至少有那麼一陣子,你感到體內有股什麼阻擋著自己。或者是你多心了?是的,莫非就是一有任何多心多疑,就會減損到心力的光束?因為心力一經發生,展開無形的光束在半空中,就斷然不會再消失,這不也正是你的心力創生法的前提?除非另一份心力也在半空中生成了,和先前你的心力相互作用,抵消了?
 不不不,你猛拍了一下大腿,告訴自己,你的心力是最強的,能夠移山倒海,能夠改變任何人的心意和形體。你還是要繼續自己的九百九十九計畫。在桃園,你使菜市場兩個女人從扭打成一團,抓著對方的頭髮轉成互相幫對方擦眼淚;在苗栗,使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妓女勇敢擺脫看守她的保鑣;在彰化,使天橋癱軟在地討錢的乞丐很快挺起上半身,並且使凡是經過他身旁的男女都丟下銅板。
這是你計畫施行個案中最順利圓滿的一次,你看了一下手錶,那個乞丐,你讓他從軟趴趴的章魚變成勇健的蜘蛛,前後大概才七、八分鐘而已。他先直起上半身,等他四肢手腳也硬挺起來,他驚慌地舉腿就跑。還是你喊住他,他才記得回頭帶走地上那個裝滿銅板的罐子呢!
一天天過去,你自己也有了些改變,流浪到圖書館,你會走進去歇歇腳,順便讀些不用花錢的書,從掃街的,到讀書的,你取笑自己,但停留在圖書館的時日越來越多。在嘉義圖書館,你讀到叔本華,你察覺到他對自己的哲學只有模糊的了解。
可是他認為大自然會用意志力來改變生物的成長,這點見解便很深得你心。
有一個南美洲醫生,用手掌撫摸病人的骨骼,就能治好他的傷殘;一個西藏僧侶能夠隔著牆壁,測知另外一個人心裏的某個心念,並且反過來改變那個心意。
接下來你開始想到這個問題了:在施行心力的當下,他們怎麼看待自己眼前的對象呢?看對象為惡醜,或者美善?還是美善惡醜兼備?
只是,惡醜一旦進入心念,那難道不會和心力相衝突?又怎能轉變為一項動力呢?
這天,你恰巧經過一家教堂,那座教堂夾在兩棟高樓中間,要不是巷口釘了一塊指示牌,誰也不容易發現。
剛進門,左側擺了張桌子,有疊小冊子,你隨手翻開,一段文字跌進眼瞳:「安息日,耶穌在會堂裏教訓人,有一個女人被鬼附著病了十八年,腰變得一點直不起來,耶穌看見,便叫過她來,對她說,女人妳脫離這病了,於是用兩隻手按著她,她立刻直起腰來。」
一想到耶穌生前居然也是個俗人之子,也是個俗人,你不禁心神搖顫了起來,急忙隨手又翻到一段:
「他們下了山,就有許多人迎見耶穌,其中有一人喊叫說,夫子,求你看顧我的兒子,因為他是我的獨生子,他被鬼抓住,就忽然喊叫;鬼又令他抽搐發瘋,口中流沫,並且重重的傷害他;難以離開他。我求過你的門徒,把鬼趕出去,他們都不能。耶穌說,哎,這又不信又悖謬的世代啊,我在你們這裏,忍耐你們,要到幾時呢?將你的兒子帶到這裏來罷。正來的時候,鬼把他摔倒,令他發癲瘋,耶穌就斥責那污鬼,把孩子治好了,交給他父親。」
沒錯,你高喊:阿丁!阿丁!阿丁!果然早有人做了跟你同樣的事。看來,你比那個人更厲害,也更幸運呢,厲害的是,你非但改變了人的形體,還可以改變人的心意。
幸運的是,你不必發出耶穌那「這個不信又悖謬的世代啊」的感歎。
站在街頭,你盯著各式各樣的人忽忙穿梭,他們臉上大多既沒有悲苦也沒有歡樂,像木頭人。下雨了,大家的腳步加快。有個汗衫下胸肌鼓凸的機車行老板朝你這頭張望,你衝過雨陣,對著老板喊:
「你沒看見人的精神已經敗壞了嗎?老板一臉錯愕。你又喊了一遍。他這回聽懂了。「痟仔!痟仔!」他轉身去拿一支什麼修車工具,作勢要打你。這時正好有輛巡邏警車經過,停下來觀望。
十二月,你轉往東部蘇花公路,還隨身帶了一台收錄音機,和幾捲空白錄音帶。你想沿途錄下自己的「阿丁」聲,你越來越覺得那「阿丁」聲既是結果又是原因,或許有一天,你可以一聲「阿丁」,使立刻改變了誰的內外身心的吧?
你搭的是公車。出發不久,車子裏後座幾個年輕小夥子在逗弄他們的女伴。另外幾個原住民婦女在閉目養神。你打開收音機,一首不知名的歌,你再一次接受到某種事物純粹性的力量,而現在距之前在泰山巖聽到那首歌,已經一年多了。
小男孩邊抽搐邊哭著,你這才留意到這對上車不久的母子。
母親三十歲上下,姿色平常。 很平常,所以和身邊景物搭配得很和諧。原先趴在她懷裏的小男孩,乍看下,會使你誤會那是綑什麼包裹,這時候開始哀哀哭泣著。母親褪下小男孩褲子,兩條傷痕累累的大腿露出,她用食指細細塗敷藥膏在每一個疤口上,每敷一次,小男孩的腿就像青蛙抽一下。
「小弟弟很乖喔,都不敢哭大聲。」
母親斜乜了你一眼,沒回答。
「小弟弟的腿怎麼啦?」你又說。
同樣沒回應。
小男孩咳起來,臉脹得通紅,突然把一口痰噴在你衣袖,你若無其事掏出手帕,把痰擦掉。
「生惡瘡。」她這時才放寬臉色。
你正想再開口說句什麼,車子猛然彈跳起來,像是撞到落石,再彈個幾下,直往山谷衝。一連串打雷聲。最大的雷聲停止時,你暈了過去。等再轉醒,發現公車橫躺在山谷,你掙扎爬到車子後端,司機跟在身後,兩人合力打開安全門,把乘客一一救出。奇蹟般的,車子毀了,卻沒有人受傷。早上九點多的太陽高掛在山頂,這個路段偏僻,少有人車往來,司機提議走路,他說下一個轉彎有戶住家。
你抱著小弟弟走了十來分鐘,到了住家已滿頭大汗,木屋主人請大夥進去歇息,喝了杯水,你還是出來,坐在門邊一條長板凳上,一會兒,母親也抱著小弟弟出來,坐在你旁邊。
你們兩人有交談嗎?好像沒有,但又好像講了很多。你知道她叫,她兒子叫阿吉。
「阿吉的腿不是生瘡,是用煙蒂燒的。」亞穗說。
你嚇了一跳,但又像是早就知道了。
「是誰?這麼狠心。」你又問。
「我先生。」
亞穗啞然失笑。你不再多費唇舌。這種小傷口對你來說不算什麼。
你一如往常把注意力投注在榮吉腿上,先從各別的傷口,再延伸到整隻腿。你全神貫注地進行著,起先都很順利,接著卻有陣陣嘈雜人聲。──我十七歲那年離開家裏,到處去找早年因為怕窮而遺棄我的生母。我靠在餐廳打雜養活自己。下班時間,到各地警察局打聽是不是有母親的消息。有一天,到餐廳來吃飯的一個男人告訴我,他知道我母親在哪裏,我當時年紀輕,不曉得人心險惡,就跟他去了,他先騙我到郊外一間瓦房,把我給強姦了,我想到警察局告他,但他那時候還在服兵役,要是被起訴,會被槍斃。他苦苦哀求,說願意娶我。我那時候懷著至今也難以解釋的心情,答應了。
是的,答應不告他,並且嫁給了他。
沒想到他退伍後,不務正業,整天在外鬼混,再去騙其他女人的身體和錢。我自己孩子生下來不久,只好再到餐廳上班。他回來只為兩件事,一是在我身上發洩,二是把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拿去賭博、吃喝玩樂。他在床上姦淫我的時候,孩子哭起來打斷他的淫興,他會暴怒掐住他的脖子,或者把他從床上摔到地下。我想他心理不大正常。
今年四月,他在外面賭輸了錢,欠下一筆賭債,那批人要追殺他,結果他竟然和他們交換條件,把我騙到旅館,讓四個男的輪姦我。後來他喝了酒,又用煙頭燙孩子,踢我肚子,我流了產。我可憐孩子,也可憐他,決定離開他──。
像是在飛行半途突然墜落,你的心力陡然中斷,你發現阿吉兩腳的傷口依舊,完全沒有癒合。你不敢相信,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先前隱藏在你心頭的不安成真了。只是,到底是什麼原因妨礙了你的心力呢?你呆呆看著阿吉的腳。
「下一班車快要來了吧!」
你沒理會亞穗的顧左右而言他,緘默著。彷彿前面有輛遠去的火車,阿丁、阿丁地拉著汽笛,你在背後死命追趕,但沒用了,被丟棄的感覺真不好,你覺得自己快要急瘋了。
「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你的心意。」
「誰要妳感激?」你氣憤地說:「妳不是感激,反而是在同情、可憐我,以為我神經病,對不對?我不要妳的同情可憐,同情可憐是一種懦弱,只會削減我的心力,剛才,就是同情的干擾,我才會失敗的。」
「你在說什麼?同情是力量呀!」
「本來是的,同情本來是美,但你必須進出醜才能有美,問題是我剛剛回不了美了。」
「那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害你失敗了嗎?」
「是──不,妳不明白。」
「我明白。假如真是這樣,很對不起,我跟你道歉。」
「不,妳不懂。」
「我是不懂,我跟你道歉。」
你驀地嚷了起來:「我不要妳的憐憫。」
「那你到底要別人怎樣?」亞穗也動了氣:「說是停留在醜,所以生成不了美,這樣的說法是不通的,更何況,美和醜只在一念間,那就要問你自己了,你為什麼要讓醜停留在你心裏呢?」
「醜是發動,美是生成。」
「那就是了。醜不也就是美必要的一部分嗎?」
你睜大兩眼,胸口像是被列火車撞擊著,阿丁!阿丁!阿丁!你跳過去一把抱住亞穗。
亞穗驚叫起來,屋子裏眾人聽到,急忙衝出來看怎麼回事。你緊緊抱住一個喊叫的女子這一幕,理所當然地被當作登徒子的行徑。大夥的拳頭雨陣般落在你身上,你很快昏死了過去。
你騰雲駕霧在一列火車的衝撞裏,這次是亞穗在身後狂追。火車繞行在相疊的山巒裏,花草樹木漸漸稀疏,不久來到一處光禿不毛的峽谷,火車停下來喘息。舉目所見一片乾枯,地面全龜裂。你渴得難受,心想要是有一口泉水──可不是,你身前幾步地表汩冒出一股源源不絕的泉水,不多久,便形成一個小小湖泊。你正在彎腰去喝,山谷兩邊岩塊裏走出一個個形容枯槁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分別從不同的方位向泉水集合,趴跪在水邊,雙手捧水喝。接著你又隨著火車奔向前,來到五彩波浪的大洋,陽光從雲層伸下來,夾纏著一陣低低的樂音。亞穗不知道什麼時後來到你身邊,你問:「那是什麼聲音?」
「什麼?」
「剛剛,妳聽,雲上有螺角聲。」
亞穗傾耳聽著。「真的,是螺角聲。」
「號召人的螺角聲。」
「號召人的螺角聲。」
兩人安安靜靜諦聽。那陣螺角聲像根弦,忽而柔軟如絲,忽而堅韌如鋼,來到堅韌如鋼時,你突然狂暴起來。
「你相信了?」
「我相信了。」
「不,妳還是不相信吧?」妳盯緊亞穗眼睛,想從她的神色看出某些破綻。
「我相信,」亞穗伸過手來,溫柔地握住你:「就算我不相信,我也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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