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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霧起時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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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料羅灣時,我的世界還在搖晃中。
船停在午後的外海,本該以輕輕的鼾息聲靜候漲潮,但一個不小心竟似睡著了般,微微地喘息與搖晃,溫馴地趴睡在浪潮的海床上,賴著不走也不動。
午後,一直被搖晃成薄暮,天色濃了暗了下來時,瞳眸中還多出了霧,和暮色無邊無際從遠方從四垓無從尋找出處地瀰生漫來,眼中的世界一直被暮色壓縮、窄化,到最後只剩一排岸邊朦朦朧朧的木麻黃,那一株株被蘸黑的枝條朝天的陰影,如我們,一船搖晃的年輕肉體但心潮幽黑的新戌行到浯島的役人。
我們,也如船,面對著不可知的未來,搖晃且等待。
那時,在我簡單的行囊中,除去一些隨身的衣物與裝備,就只賸一本詩集,鄭愁予的。
在我跟料羅灣初次會晤的印象中,我只記得那片伴隨黑暮襲來的層層白霧,還有從幾首詩中脫逃逸出的幾行句子。
那段在壽山等候船期的日子中,小魚曾上山探望過我一回,而那也算是某種形態的告別。她順路過來,下山後,便得首途趕赴東海岸。當年的我們,年輕哪,一個被召入軍旅,一個則仍在負笈。重逢的歸期很遙遠,而戀情尚稚嫩,才剛萌芽出土,所以我們的日子很搖晃,未來則是一程誰也說不準的航道。
從她離去的背影中,我僅記得〈賦別〉中開頭的那句:「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但那時無風無雨的,且正是晌午的芒光曬著二月的港都,整座壽山如隻冬盡春來迎陽的貓,靜靜地趴睡,耽溺在日光中而浴入了夢鄉。但我卻只想起那樣的詩句,她沒有笑,而我也沒有擺手,但在我們之間卻幽幽地鋪出一條展向兩頭寂寞的路。別後的我們沒有聯絡地址,沒有電話號碼,也沒有手機,在那個年代,我們只擁有匱乏的時光,一筐把日子全倒進綿綿的相思中。
那天下午,我就下了壽山,在13號碼頭揮別島的台灣,航向陌生的浯島。船,以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先從高雄折向澎湖,接著才再直航,一路快奔朝向浯島划去。在那以前,我從沒坐過大船,更未曾在海上航行過,我不是天生的水手,但運輸艦的柴油味卻是最厚最厚的濃情蜜語,一直試圖勾誘我的胃,以嗆又濃的密佈且幽遊在彎曲窄仄的腔腸中監測我的胃敏感的情愫。那次的前進,是在黃昏前啟航,我不是從海上來,反而是向茫茫的大海而去。
一船的人幾乎都是被豢養分離、悲傷的氣氛;只有微少的人圈住了重逢的等待喜悅,他們是原本屬於浯島的子民,和我們搭上同一艘軍艦,要回鄉和親人團聚。我一直沒有機會,去驗證以後的日子,關於小魚是否會問起我:航海的事兒,所以我不知道面對她時,是否真的能仰天笑了……。
船在黑夜中潛行,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燈。我沒從海上遠望,那樣地和澎湖乍見,那時正是深夜,我在不安的夢中,因身體也因心靈。所以,在日後我一直撥不開和小魚分手的謎團,如霧,看不清的。
彷彿,是那樣走過我的情海,一條狹窄的台灣海峽,一直到料羅,我還是只能面對那樣摻和了微暮時的霧。霧,有些濃。
而,步下船舨踩上浯島的第一步時,我只知道我不是登月的阿姆斯壯,那不是一小步,也無法擴延成一大步。我只知道,歷經那麼久的航程,歷經那麼久的搖晃後,在海上,我的愛情稍安且習慣了,但一登陸,卻又搖晃起來。
到料羅時,是霧,是薄暮,且飄著三月的微雨,視覺是模糊的,看不見當下也看不清未來的日子。如鄭愁予的如霧起時,是那麼一句:「妳笑時不見」,我很清楚我會很久很長的一段子不能見到小魚潤紅的線,那是赤道,也觀不到暗藍的珍珠了。
到料羅時,我滴落了思念。只見木麻黃列隊,朝我揮手,還有那不時襲來的霧。我的心,也變成一座荒蕪的大海,由霧來遮掩。
是這樣的,如霧起時,我輕輕地,一撥一掀,要慢慢地端倪我的新娘,那浯島,我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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