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風情畫
我愛來街上看風景-看人。站在街頭看人,是看人的風景,也是最寫實的風景。
你首先看到的是人臉,世上的樹葉沒有兩片一樣,人臉更如此,有的俊,有的醜。俊有不同的俊,醜有不同的醜,但怎麼個就俊了醜了?你看著看著,竟迷糊人到底是什麼,懷疑走在你對面的兩個眼睛一張嘴一張鼻的那個軀體究竟是不是人?這如同讀到一個熟悉的漢字,看得久了就不像那個漢字。
人擁有許多奇妙,卻因為作為一個具體之人時反而被疏忽了。在平常的經驗裡,以為聲音在幽靜時聽聞清楚,殊不知囂雜之中更是清晰,不說街頭的腳步聲、說話聲和車聲,你只須閉上眼睛,立即就墜入一種奇異的境界,聽得見脖頸扭動的聲,頭髮飄動的聲,衣服的磨蹭聲,這聲音不僅來自於耳膜,似乎是以全身的皮膚接觸。
人在嬰兒時期四條腿,盛年時期是兩條腿,老年時期是三條腿,人的生存就是這麼越來越尷尬。誰也知道那高貴的衣服裡有皺如溝渠的肚皮,肚皮裡有嚼爛的食物和食物淪變的糞尿,不說破就是文明,說白就是粗野。人若能自知,就能了悟,熊掌的雄壯之美是熊的生存需要而產生的,鶴足的健拔之美是鶴的生存需要而自然生成,人的異化是人創造的文明所致,細思慢忖,不是這樣嗎?
走在人行道上,識人最好的識臉面,臉面卻不是唯一的。戲曲舞台上,演員登場常有背身而出的,那肩臂的一高一低,那手的一甩一揮,那屁股的一抖一動,都有戲,常看戲的人便明白這是一個什麼角色。你看過獨走的人,不妨欣賞一夥兩三個的人,那走路和說話的神態,能約略判斷出這是夫妻,夫妻是結髮夫妻,還是兩副舊傢俱的一對新人,關係是親是疏,家境是貧是富。或壓根兒不是夫妻,是同事,是鄰居,或者是情人。
在街頭上看人的風景,你、我、他,都成了劉姥姥,在流動的大觀園,走著看著,百看不厭。世界上有什麼比街頭豐富呢?有什麼比街頭更讓你玄思妙想呢?在地鐵入口,在天橋上,人的腦袋有如開水鍋冒出的泡,咕嚕咕嚕地全湧上來,蹴下來,平視著街道,各式各樣的鞋跟在起落。眼前的腦袋起伏與鞋來鞋去,你會思忖眼前的芸芸眾生,這其中有多少偉人、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企業家…。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心,於是想起佛門所言「眾生皆為平等」,每個人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體驗人生,你就沒有了等級差別,醜美界限,而靜虛平和地對待一切了。
進入到這樣的層次,你突然笑起來了:「我在這裡看人,那街頭的別人不也正在瞧我嗎?」於是,你看著正看你的人,你們會心點頭,甚或有了羞澀,竟不約而同仰頭看天。回神過來,你醒悟到人活著是多麼無聊又多麼有意思,人世間多麼簡單又多麼複雜。
在人群中仔細觀察加上認真學習,你便會發現「肢體語言」這個詞是多麼有學問的一個名詞。瞧瞧他的眼睛,看看他的鼻子,看看他翕動的或緊抿的、慍怒的或淺笑的脣,再細細判讀他的肢體語言,便能了解他是真誠或是虛矯,是口是心非或口非心是,是願意不願意,要或不要,歡喜或是生氣…。
我有個感觸,在街頭上看一回人的風景,猶如讀了一本歷史,一本哲學,你從此看問題、辦事情、理人情,心胸就不會那麼固執,那麼狹隘,目光就不會那麼短了,眼前的蠅頭小利,就留給別人費心思吧,別人言語欺我傷我,又不傷皮損肉的,忍一忍就過了。
走過這條街,又是一條新路,路,彷彿沒有盡頭,無窮的延伸下去,幸運的是能夠掌握自己的方向,一路順風,無有差池。最遺憾的是迷失了方向,擠在蠕蠕人群裡,低頭望著匆匆奔走的腳步,一個個跨越自己而去。而自己,竟然還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往東或要向西呢!
我又佇立在街頭,我與走動的變成活動的風景,自己也與其他人一起入鏡,成了一幅人間風情畫。朋友,你出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