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後豐洪氏族譜所載祖墳「被鄭開掘去」的意涵
壹、前言
在金門後豐港洪氏族譜(清‧手抄本。以下簡稱後豐洪氏舊譜)記載著〈明‧忠振伯洪旭〉之曾祖父「應信公與妣王氏原合葬於新林頂(按:在後豐村南郊),公柩後『為鄭開掘去』無存,妣仍葬本處」;旭之生母「先同次男弘扆(曦)公葬金門城西門外,後改葬湖尾鄉,三男弘韻(暄)公祔葬其側,二柩『為鄭開掘去』,至丙寅(按:疑為『甲寅』之誤)招魂合葬東洲」;旭之元配李氏「葬後盤山,『被鄭開掘去』,後招魂同長男鍾特(磊)公葬同安霞店山。」(有關「明‧忠振伯洪旭之父公掄、仲弟曦、季弟暄及長子磊傳錄」詳見正文後附記)
族譜未註明何人所為及被開掘時間,致易將「鄭開」二字分開詮釋為「鄭」:指明鄭叛逆;「開」:指挖掘,而解讀成:「可能是被南明鄭成功之叛將所挖掘去」,惟如此詮釋,自不能盡解其意涵。
後豐洪氏祖墳被掘,迄垂350年,展讀族譜之餘,值得思索探討之問題有:
一、「被鄭開掘去」意作何解?
二、鄭開與洪旭間之恩怨情仇為何?
三、鄭開掘墳之動機(目的)為何?
四、洪氏葬金祖墳於何時被掘,而部分祖墳何以倖免?
五、洪氏被掘祖墳招魂改葬於何時?
今試一一作解:
貳、鄭開意作何解
後豐洪氏舊譜記載葬在金門有四座祖墳被明鄭叛將挖掘去,應是事實。為解「被鄭開掘去」之意涵,查得洪世瑚,1854《澎湖十七郎公傳派頂寮私錄族譜》(簡稱頂寮譜)及洪瑞仁,1937《澎湖鼎灣洪氏族譜》(簡稱鼎灣譜),對前揭被掘祖墳記載事項,於旭曾祖父,《頂寮譜》載云:「應信公(墳)被叛逆鄭開掀掘抬去」,《鼎灣譜》載為:「因武將(按:指忠振伯)討逆,故恨之」;於旭生母黃氏夫人,《頂寮譜》則載:「被叛逆鄭開將墳掀掘,母子三柩(按:後豐譜載為二柩為正確)俱為抬去」,《鼎灣譜》載為:「按廷揚(公掄)子弘藎(旭)為大夫,…弘韻(暄)墓亦被劫去」;於旭元配李氏夫人,頂寮、鼎灣兩譜俱載為:「被叛逆鄭開掀去,不知何 隙,知公嘗為五國大夫(按:《從征實錄》記述永曆9年7月,旭為總督北征水陸兼理五軍;《重修臺灣省通志》卷8,〈武職表〉:18年前後,任五軍戎務。是否指此?)必以此挾恨也。」兩譜俱明確指出掘墳係明鄭叛將鄭開所為。
澎湖頂寮、鼎灣兩地洪氏,俱源自金門後豐,約於明末清初相繼渡海遷澎(即在世序,「廷、弘、鍾」三代),《鼎灣譜‧開鼎族源流》記云:「…廷尊(按:尊係旭之從伯叔),時值明末鄭開作亂,民不聊生,故移住鼎族,…(按:譜載廷尊於鄭開亂後仍返後豐故里終老)」。
由金澎兩地譜誌,應可確定「鄭開」係指人名,是明鄭叛將,因挾恨而掘墳報復,且與洪旭有直接關聯。但搜尋與明鄭有關史料如:楊英,《從征實錄》、夏琳,《閩海紀略》、《海紀輯要》、阮旻錫,《海上見聞錄》、彭孫貽,《靖海志》、沈雲,《臺灣鄭氏始末》諸書,鄭軍叛將中,無一提及「鄭開」者,僅江日清,《臺灣外記》一書,於記述永曆17年(康熙2年,1663)10月,鄭、清「金門烏沙海戰」中,註記有「(鄭)開係鄭鳴駿乳名」者,始知鄭開即鄭鳴駿,乃鄭泰胞弟,皆成功部將,成功遠房族兄也。
、鄭開與洪旭間之恩怨情仇
鄭泰兄弟與忠振伯洪旭間之恩怨,應是起於永曆16年(1662)5月初8成功殂於臺灣,後衝衛黃昭、中衝衛蕭拱宸,圖擁立成功弟鄭世襲以拒經,時鄭泰為戶官,居守金門,亦參與密謀;而旭為兵官,與前提督黃廷(漳州人,永曆6年任前提督,7年封為永安伯,15年成功征臺,同旭守廈,16年,經亂倫事發,與旭聯泰抗命。17年10月金廈之役,在鼓浪嶼海域為黃梧所敗,廈迅失守,旋退銅山,18年受梧遊說降清,封慕恩伯),佐經留守廈門,乃建請經以周全斌(?-1670,金門人,永曆6年謁成功,獻復明戰略計畫,為成功所倚重,南征北討,戰功卓著,官至五軍戎務,18年降清,封承恩伯。)為五軍都督、陳永華(1634-1680,龍溪人,才華橫溢,滿腹經綸,前後事成功父子,輔弼政要,規畫全臺經建農墾,處事方正敢為,受同僚馮錫範、劉國軒之忌,上啟休致,鬱抑以終,卒於永曆34年。)為諮詢參軍、馮錫範為侍衛,於10月初整軍東向「靖難」,黃昭中流矢死,蕭拱宸被執斬之,並在黃昭營中搜出鄭泰與昭書:「令奉襲拒經,而自據金廈之證據,經秘之。」(見《臺灣鄭氏始末》)
內亂靖,永曆17年(1663)正月,經率陳永華、周全斌及舟師回廈駐節。泰稱病不至,乃與全斌謀鑄「金廈總制」印授泰,泰仍猶豫;因乃弟鳴駿力勸,遂於6月初6入廈,經於邀議軍事席間,伏甲執之,永華即榜泰罪,並出示彼與黃昭往來書,泰欲向辯,旭曰:「毋庸也。」(見《海紀輯要》)
經將鄭泰交旭監留,挽泰幽之;另令周全斌率兵併其船,往金門抄其家,翌日泰自縊,鳴駿聞泰死,號哭曰:「吾負殺兄之名」,「倉促間與泰子纘緒率眾8千餘入泉州投清。」(見《海上見聞錄》)
忠振伯洪旭係奉鄭經之命執鄭泰,卻因此而與鄭鳴駿(鄭開)結冤仇也!
肆、鄭開掘墳之動機與目的
掘墳洩憤,破壞風水,自古有之。明鄭叛將黃梧(1618-1674,平和人,守海澄,以城降,清封海澄公,永曆28年降耿精忠,封平和公。)於永曆10年(1656)6月降清即獻「平海五策」,其一為「戔?偽墳以洩眾憤」;謂:「戔?掘以破賊旺氣,且快人心,亦懲惡之一端也」(見《鄭成功紀事編年》)。至永曆15年(1661)6月又上言:「…叛臣賊子誅及九族,況其祖乎!悉一概遷毀,暴露殄滅,俾其命脈斷,則種類不待誅而自滅也」(見《臺灣外記》);8月,清兵部尚書蘇納海來閩遷界,並及毀墳,會同黃梧、施琅(原成功部將,永曆5年降清,37年興兵平臺,上臺灣棄留疏,力主開臺,封靖海侯)、副將蘇明等起晉江、南安大覺山、覆船山、橄欖山、金坑山,搜出鄭氏先世墓五處,盡發掘。剖大木為二,空其中以納屍骸,加以封印;沿途遞解,逢郡縣收獄,至福州,以無廷旨而止之(見《鄭成功紀事編年》)。
成功在臺聞祖先墳墓被黃梧發毀,向西切齒痛恨罵道:「生者有怨,死者何仇?敢如此不共戴天,倘一日治兵而西,吾不寸磔汝屍,枉作人間大丈夫!」(陳澤《細說明鄭》)。惟成功征臺後僅年餘即逝世,未再踏上大陸故土,此寸磔黃梧屍之仇,延至永曆28年(1674)「三藩之變」,鄭經應靖南王耿精忠之約,5月率師抵廈,克復閩粵等地,至此,始證實其祖墳被掘無誤,並深加痛恨黃梧不仁不義之獸性;復得知於永曆12年(1658),由協理五軍陳堯策(原成功舊部,降清為把總,永曆5年守漳浦,降成功為管護衛前鎮)厚賂獄人,計脫8骸,暫寄廈門(朱鋒,〈金門發現的「皇明石井鄭氏祖誌銘」小考〉,《臺灣文獻》10卷4期)。
〈墓誌銘〉與《臺灣外記》有所出入,若《外記》所述「永曆15年始掘墳」無誤,則陳堯策於「12年賂獄人脫骸」事不能成立,因永曆12年4月起,陳隨成功北征,13年9月失利返廈(見《臺灣外記》);永曆14年5月,清兵犯海門,陳戰死於斯役(見《外記》、《實錄》、《紀略》、《靖海志》)。墓誌固可補史料之不足,但孰為真,此有待史家考證。
耿精忠既反清,黃梧於永曆28年2月剪辮降之,被封平和公,時梧遭雷擊,4月間背生疽死,由子芳度襲封;及聞經攻略泉州,念其父罪重,大懼,經使人慰諭,芳度請降,經封為德化公,授前提督,但芳度心終不安,又密表於清請援。
永曆29年2月,經率師次海澄兩旬,芳度懼不敢謁,經再使人慰諭,終不至。經乃定計入城,雙方對峙4閱月;10月,中軍吳淑(本鄭氏舊部,降於清,隸黃梧標下中軍官,永曆29年10月偕弟僭,獻漳州城歸鄭經,封平虜將軍,任後提督,32年封定西伯,33年10月卒於軍。)獻城降經,芳度聞變,倉皇投井死。鄭經入城剖梧棺,戮其屍,並梟芳度首,親屬死難者30餘人,以此報國仇家恨;有請毀梧祖墳者,經不許,並曰:「罪只其身,與先死者何干!」(見《外記》)
永曆30年(1676)5月,經將其祖骸卜地於金門山前村吉葬之,藉以告慰先人在天之靈,盡人子之孝思;至此,鄭、黃間20年之世仇恩怨終告結束。自永曆10年(1656)黃梧倡發掘墳,15年被毀,30年改葬,遞至民國48年(1959)再次發現,又經10年,於民國58年(1969)杪再遷葬於金門夏墅「延平郡王祠」右側(閆修篆,〈明延平郡王祖墳葬記〉),前後垂313年,世事變化,莫此為甚,而得以保存者,此鄭氏祖先有靈也!
成功遺恨,由其子完成;而黃梧發鄭氏祖墳,除己身不能倖免於被戮屍、斬首之厄運,且累及其家族,此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也!
鄭開掘後豐洪氏祖墳並去骸骨,應是師法於黃梧;而黃梧、施琅等叛逆亦均參與永曆17年(1663)10月金門烏沙之役,於入島後指導鄭開發掘塚墳,連骸骨亦取走(棄之),其動機固在破壞洪旭先人風水,但其目的則在報私仇,並藉以媚清,求取信任,是極有可能之事;然多行不義必遭天譴,鄭開(鳴駿)、鄭纘緒叔侄皆於永曆21年(1667)病故(見《靖海志》),洪氏族裔以世仇恩怨應已了,乃於永曆28年(1674)鄭經西征,局勢穩定時即擇吉招魂,使祖靈安息。
伍、洪氏葬金祖墳何時被掘,而部分何以倖免
一、祖墳被掘年代
且說鄭經殺鄭泰,雖澄清「扶襲拒經」混亂局面,卻迫使乃弟建平侯鄭鳴駿、子永勝伯纘緒自金門後浦港率眾(《金門縣志》,卷12‧兵事),同忠靖伯陳輝(芝龍舊將而歸成功,隆武元年與旭同時被封伯爵)等文武官員400餘人,船300餘艘,士卒數萬入泉州投清,周全斌追之不及。不數月,即永曆17年(1663)10月,清兵分三路:靖南王耿繼茂、總督李率泰利用大量投誠兵力為先鋒,聯合荷軍夾(甲)板船出泉州、陸路提督馬得功,督鄭鳴駿以船數百出同安;水師提督施琅、黃梧率漳州船出海澄,對廈門採分進合擊攻勢作為。鄭經集議:部署兵力於金廈地面及周邊海域防禦,並接受洪旭建議,效成功遺法「悉空廈門」以迎戰,親率洪旭、王秀奇(永曆7年封慶都伯,經敗退銅山後即無蹤影可查,顯係乘形勢轉變而逃逸或投清。)等在大擔(今大膽島)、烈嶼觀敵應援。19日,在金門烏沙頭海域發生激戰,周全斌率大砲船20艘,獨力迎戰清來攻主力,並採迂迴戰術,避荷夾(甲)板,行各個擊破,清將馬得功撥船來援,「全斌望艉樓書有『雄鎮金湯』者,以為是鳴駿坐船(按:猶今稱旗艦),即發令曰:『前面一船乃鄭開者,當為吾擒之』(開係鳴駿乳名,全斌曾受駿誹,心恨之。今既對敵,欲報宿怨,故發令圍攻。不知駿船於出征時被馬換坐,是以馬遭難)」(見《臺灣外記》)。
《臺灣外記》是唯一註記「鄭開」係鄭鳴駿乳名之史料,亦僅在烏沙頭之役,由周全斌口中所道出者,故特於敘述此次海戰經過中,詳予抄錄。
明鄭降清叛將施琅、黃梧及鄭鳴駿、纘緒叔侄,俱參與斯役,自是用命,故於破兩島「男婦童稚,擄掠一空,遺民尚數十萬,靡有孑遺,遂墮城、焚屋,大掠而去」(《海紀輯要》)。「而投誠兵所至,搜掠財物、發掘塚墳,至剖建國公鄭彩(1605-1659,成功遠族兄,與胞弟鎮遠侯鄭聯據廈,永曆4年成功計誅鄭聯取廈門,彩不得已將兵船悉交成功,後病死於廈。)棺而殘其屍」(見《靖海志》)。
鄭彩被「剖棺殘屍」,而非毀其骨骸,顯係斯時彩去世不久,軀體尚未全腐;然彩與鄭軍叛將何仇隙?以彼曾是南明公爵?鄭彩葬廈門被剖棺殘屍,亦僅《靖海志》記述;然相對於洪旭在金祖墳及胞弟暄之墳(按:甫葬兩年餘)被掘,明鄭史料卻未見隻字片語記述,難解其故!而洪氏祖墳於招魂改葬時,若有附勒墓誌,亦已伴隨於地下348年矣,唯待他日出土,或可解其惑也。
後豐洪氏舊譜〈洪旭傳略〉記載:「忠振公以軍功封忠振伯、誥授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少傅兼太子太師、忠振伯」,官至正一品;依《大明會典》誥敕與封贈規則,可推恩及其直系之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及妻,男稱如其官職,婦則稱「一品夫人」。
後豐洪氏舊譜〈應信公傳略〉載云:「以曾孫旭軍功貴,誥贈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子太師、忠振伯」、生母黃氏、元配李氏,分別贈封「一品夫人」;季弟暄亦官居遊擊(從三品),自是鄭鳴駿報復之對象;惟編纂族譜者引用鄭鳴駿乳名─「鄭開」,又未載被掘年代,致陳炳容,《金門的古墓與牌坊》第四章第五節,亦記述為「(洪氏)族譜中並未註明被掘時間及何人所為?」又在〈也談鄭成功與金門〉專文中強調「…洪旭乃明鄭股肱之臣,權高位重,其庶(按:應為嫡)母之墳也被『鄭』盜劫而去」(《金門日報》民國92年0620-0622,第6版);另引盧若騰(1599-1664,賢聚人,崇禎13年進士,曾任浙東巡撫,永曆元年加兵部尚書,著有《留庵詩文集》等傳世。)之〈發塚〉詩:「發塚復發塚,無數白骨委荒茸。…」亦指出:「究竟是何人所為,詩中並無指明」,故僅能推斷為:「是否是永曆17年(1663),鄭經棄守金廈二島後,降清之鄭軍所為,不得而知」,此係不明「鄭開」何指,及鄭泰家族與洪旭間結怨之故也。
盧若騰在金廈陷清,經敗走銅山後,隨明宗室及鄉紳、遺老東渡,永曆18年3月初至澎有恙,19日辭世。〈發塚〉詩極可能是在17年10月,鄭經金廈兵敗,盧氏奔逃南澳期間所作;而此後相關文獻,亦未見有再記述清官兵掘墳事件者,且鄭鳴駿、鄭纘緒叔侄亦於永曆21年(1667)病故。證諸史料、詩作及譜誌所記,應可確定後豐洪氏葬在金門之祖墳係在永曆17年10月24日鄭經棄守金廈後,降清之叛將鄭鳴駿率眾入島,極盡其能事,尋覓洪旭所有葬於金門,且受贈封之直系尊親及其胞弟等墳墓並發掘之,連骸骨亦取走,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