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在文化館中的童年
每次返鄉都會到「烈嶼鄉文化館」看看,雖然都是一些舊文物,就我一個土生土長,而且又是與這些文物同一年代的人來說,應該會覺得了無新意。奇怪的是明知如此,還是不自覺地走進去,似乎有種力量在召喚,一種想要重溫兒時記憶的潛意識把我再度吸入歷史的山洞。站在文化館外面,我幾乎可以準確說出各個方位的展覽品,甚至連解說的詞句也可以背出一些。文物的樣貌清楚呈現在我腦海中,尚未正面接觸,思緒早已澎湃到有點害怕走進去,莫非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卻!
回想數年前第一次拜訪文化館,在館外徘徊許久,最後才懷著忐忑的心情走了進去。全國各地的文化館、博物館我看過不少,可是對這樣一座再熟悉不過的建築物,竟然有點不知所措。櫃台服務的小姐原本在院子打掃,看到有人來,放下手中的器具隨著我走進來:「要參觀嗎?」「請先簽名!」我看起來應該不像觀光客,但也不像是本地人,服務員簡單地說明導覽須知後,就放任我隨意參觀,畢竟對於歷史文物,我也可以算是個行家,架上擺的,地上放的,可能就有來自我們家的東西,我其實可以來當志工了!
當我佇立在一盞煤油燈前,回想兒時趴在餐桌上寫功課的情景時,服務員問我要不要上二樓參觀,如果要看,得再等五分鐘,要開冷氣,還要等它涼。這話聽來讓人有點心酸,文化事業經營不易,不論是公立或私立的,向來都苦於經費不足,一個人口僅數千人的小鄉鎮,若不是鄉公所出借場地,地方人士義務幫忙,根本就無法負擔一座文化館的經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此規模已屬不易。二樓刻正展出呂玉環老師的書畫作品,呂老師我也算認識,因此,雖然對書畫藝術沒有太多涉獵,對於欣賞美的事物,我向來是不落人後的。因為知其人,對於作品自然就有種親切感,容易進入書畫的意境。尤其當我想到冷氣得來不易,不能辜負館方的美意,即便是外行,也只好假裝內行,既來之則安之,細細地品味大唐牡丹之艷麗,想像貴妃醉酒的容顏。
我走下樓梯,想跟服務員說聲謝謝,看了我的簽名後,櫃台的志工已經認出我,「我姐姐跟你是同學!」有了這層關係,我不再是遊客,寒暄幾句後,漸漸找回那份親切感。在這塊土地生活了十數年,每回返鄉最怕想起賀知章的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還好跟我同學的是她姐姐,我比較怕聽到的是:「我媽媽跟你是同學!」「真的?」這種情形如今已很普遍,我的年紀比「老大」又多了一點。從孩子的笑容中,我努力地回想,希望能找出那些兒時的玩伴,其中或有青梅竹馬的那一位?其實我也忘了,就算給我一個名字,我又能記得多少,就簡單地說一聲再見,讓歷史,連同那些年少的情事,一起鎖在冷冷的文化館中吧!
午後的陽光灑落在一片翠綠的芋頭田上,我騎著嘎嘎作響的鐵馬,再度來到文化館的門口,混在人群中,免去簽名的尷尬。看到樓梯上「驅山走海」的海報,於是偷偷溜上二樓,在洪永善老師的畫前駐足許久。我不會畫畫,但是認得畫中所有的景物。古老的房屋、斑駁的磚牆、孤寂的海岸,都是記憶中家園,每一幅畫都像是在述說一個被遺忘的故事。這座島,這塊土地,對我這樣一個遊客,是既親近又陌生。明明就是從小生長的環境,為何看起來是那麼遙遠。水彩渲染的濛濛意境,像極了夢裡的世界。每幅被框起來的畫,都像一扇窗,畫框阻隔了我回鄉的路。我在窗外,記憶在窗內,我已回不去那個年代,回不去那個年少的家園。
藝術是一種美的展現,因為有藝術家,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得以親近美的事物,享受美帶來的娛悅。只是,偉大的藝術總是過於動人心魄,深情到讓人難以承受。年少時讀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不明白為什麼小和尚要燒掉金閣寺,如今終於豁然,因為無法承受金閣寺的美,為擺脫美的觀念羈絆,為了永遠留住美,於是放火把美的事物燒了。三島描寫小和尚當時內心的獨白:「這美麗的東西不久即成灰燼,那麼,真實的金閣寺便和我幻想中的金閣寺一模一樣了。」有時候,我可以感受小和尚的苦,現實的生活與記憶中的夢境,為何總是不相容?「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美本來也無意誘惑人,是人自己太多情!李白恐怕也是這般心情,面對這「驅山走海」的眼前景色,如何能不「心搖目斷」,不同的是小和尚把美留在幻想裡,洪明燦老師把美留在畫冊裡,至於我,還是希望它就留在文化館內吧!
我想學徐志摩,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沒想到世事難料,竟然在閃過服務小姐的眼光後,被一件釘掛在牆上的水袖吸引而去。這幾件由「上苑歌劇團」提供的歌仔戲服,年代有點久,已看不出光澤,但是那種大紅大紫的色彩,讓人不注意也難。我曾為了晾曬女兒的水袖折騰了半天,由於袖子太長不好收,而且如果整件就這樣掛在陽台上,到了晚上恐怕會很嚇人。女兒好不容易考上資優班,突然說要轉到歌仔戲班,常理下應該會產生震撼,我竟然連疑惑都沒有,只是覺得有點感傷。年少時未能嚐試的夢,真的要讓女兒去實現嗎?
小時候舅舅家有一個歌仔戲團(即南聲閩劇團),晚上練習時常跟著表姐妹們去玩,因為是男生,也不是東林社區的人,最後終究無緣學唱戲,但劇團出來表演時,老愛跑到後台去攪和。隨著年紀增長,經常被趕出來,才慢慢與歌仔戲失去了聯繫。然而,歌仔戲的身段、音樂、迷人的戲服從此烙印在心靈深處,當後場音樂揚起時,我其實有種想粉墨登場的衝動。我原本就迷戀二胡的聲音,自從女兒學歌仔戲後,也在過了不惑之年時,真正拜師學藝,玩起二胡。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有點遲頓,即便認真練習,還是有時不我予的感覺,距離表演仍有一大段路要走,但我總是能自得其樂。曾經半開玩笑地跟女兒說,想去弄張街頭藝人證照,我拉琴,女兒唱戲,賺點學費。女兒比了一個小旦的「觀音指」,意思是說:「阿爸,你起笑囉!」何必這麼說,人生有夢最美!
「先生,你還沒簽名!」我又被叫住。為什麼進來也難,出去也難,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可以不簽嗎?」我還是留下了名字。想起電影《蝴蝶夢》的主題曲「以吻封緘」(sealed with a kiss),Brian Hyland唱出多少好友、戀人之間「欲走還留」的心情,充滿感傷與淒美。如今我用簽名封住一段童年的回憶,讓它孤獨地留在文化館內,可心裡卻是一直唱著「I don't wanna say good bye for the sum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