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與蒼茫的交會─在青藏高原
天地悠悠,星垂平野的層疊壯觀,在陣陣微風的清涼下,我睜眼直視迎接我的瑰麗奇景,瓦藍瓦藍的天,藍的透亮,也藍的令人迷茫,優美卻又雄渾,我站在青藏高原,眼前的一切美麗,無庸文字與音符,山之語,風之樂,雲之渺,已為旅者疲累的身心平添了幾許閒適,幾許爽悅與歡揚。
帶著導遊千萬叮嚀的小心及裝備,我登上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青藏鐵路。鐵路穿越海拔4000公尺以上的範圍達960公里,最高點位在海拔5072公尺的唐古喇山口,這個山口,號稱是天堂最近的入口。
藏人悠揚的歌聲透過無界的風傳開,「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是誰渴望著永久的夢幻。我看見一座座山,山山相連,我的聲音無法讚美你永遠不能改變的莊嚴,我的高原,我的青藏高原。」
的確,連生死與這碩大的高原緊密連結的藏人都無法參透她的宏偉,外來客又豈能在瞬間頓悟?
行經唐朝文成公主遠眺故鄉的日月山,年輕的公主肩負著兩國和平與睦鄰的重任,即使頻頻回首故鄉的路已愈盼愈遠,眼淚簌然而下。相傳公主的淚,感動了天地,在冰雪初融的春季,山的兩側是鬱綠的草原,也可以見到高地裡才能生長的花種,如格桑花、美蘭子花與人參果花。
青藏高原沒有文明的矯飾卻有文化的悠遠。嚮導告訴我們,不可藐視這段崎嶇不平的步道,這是無數虔誠的藏人一步一拜一跪一叩慢慢雕琢出來的。不需要香燭與供奉,只要有顆虔敬的心,無論窮人或富人,只要有經幡旗,隨處可見石塊與布條,石塊來自大自然,布條攀附著敬拜者的心意,放眼所在的土地,可以發願,人與神互相溝通,無言的願望有了靈命。天地的敬畏,也在瓦藍如詩的雲海見證下,上達天聽。
風擁抱了整個高原,她依然靜如處女;雲夾帶著溫煦的陽光,優雅行進,讓數不盡的沙田,在雲光裡漂流閃亮。當我踏進這深廣難測的天堂之門,我忘了手機裡傳達的人間俗事。所有的往事與人生裡曾有的過客,也被浩瀚而蒼茫的無邊角落置之度外。我像隻獨行的孤雁,沒有陳子昂「獨愴然而淚下」的遺憾,卻身處「萬籟此清寂,惟聞鐘磬音」的悠然與自在。
青藏高原在地質學的界定,固然是一個年輕的高原,但是,她是中國乃至於世界重要氣候的調節樞紐。只有這樣嗎?當然不是。青藏高原質樸的外表下,卻是一個接納人類文明的重鎮。長江、黃河、恆河、湄公河的分流必須在此匯集。若沒有她願意收納百川,何來的中國文明、佛教大乘與小乘文化的遠傳、湄南風情。站在她的地土,我不禁肅然起敬。因為,在她之下,我猶如蜉蝣,若女媧在開天闢地時,忘了在亞洲中、東部之間的一區板塊,為中國這條巨龍留下一處文化的匯集點,無數個千年過去了,微渺如我,天地間怎會有我容身之處。青藏高原,不僅偉大,而且悲天憫人。
當地任何一個人的眼神,稚童或老人身上,來自青海或西藏,他或她的眼睛會透射靈犀之氣。純樸的鄉民認為,萬事萬物皆有各自庇蔭的神祇,一草一石,各有其神。在草原邊,我看見身軀佝僂的老婦或時值盛年的喇嘛,手裡搖著銅經輪,繞著瑪尼堆在轉經。一個在塵世,一個身在塵世而心已飛往天外之國。外人以為痛苦,他以為這是通往幸福的必承受的磨練。他們為家人祈求,祈求佛祖顯靈,家族裡能有活佛轉世,也為逝者祝福,願天地諸神安置他們的靈魂,能夠在共同的輪迴裡再次相遇。
在青藏,無論身居何處,荒無人煙的山地、或在清澈碧波的河流,雖然轉經的朝聖者已沓沓無蹤,只要有經幡旗飄揚、天地裡隱然成形的肅穆之氣,就會提醒經過的人們不可存有褻瀆的意念。依循他們的膜拜方式,拾起一塊小石片,我靜默地圍繞著瑪尼堆繞轉幾圈。嚮導提醒,轉越多圈,念者的心願神明也聽得越清楚。因為風的助長,經幡旗在空中嘩嘩揚轉的更加起勁,我的身子恍然有升天的異感。三界(天、地、自然)的靈氣感動了我,抑或心裡的默求諸神已垂聽。我不清楚,也不必清楚,因為在最靠近天堂的渡口,紅塵的一切煩瑣,可以被淅瀝而純樸的經誦聲所消散,也可以被眼前綿亙的空寂明淨所引渡。
青藏高原,是人們的寄託,踏在她的身體上,承襲自先祖的心靈和情感,已經與廣闊高深的高原融合為一。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們在豪飲高唱時的忘我,令人動容。他們絕不會為了不可預測的生或死而愁惆不展,順天知命的態度就在仰起脖頸裡的咕嘟牛飲,也在入馬飛奔裡自然流露。
再過二十四小時,令人心動也誘人神往的瓦藍天堂將與我告別。願天地有情,讓我在這塊淨土經歷一次生死的輪迴。即便只有薄緣淡遇,我相信青藏是世外桃源。那綠水潺潺,蒹葭蒼蒼的天成潑墨山水,宛若前世就與我相約,讓我傾倒在她獨特、蒼茫、清新、大氣的自然風光裡。
青藏高原的心頭點滴,任月圓月缺的催逼,或物換星移的轉變,也難淡忘一二。在高原的無形靈動,不因為生命的不斷飛逝,風雨的造訪或四季的變遷而有所異動。真正令人難忘的景色,是存在於風景中的風景。經幡旗的飛揚畫面,匍匐敬拜的專注眼神,猶如停格的鏡頭,久久重疊在我的眼簾,而長途跋涉的飛絮,時而擾我清夢,時而隱身心境的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