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訪「西方」
一連去了三次「西方」。這小金門的村子,以一村的寂靜來相迎。
想尋找些許熱鬧的氣氛,於是走進了那直直的小街。這一眼就望穿的小街道上,門戶相對,真是整齊,但幾乎家家都合上門,尋不出一絲生意。我踱步過街,走得悄然無聲,悄然讓我安心留意著市招鋪面,也想著那逝去興建這街時的背景時代。如今,時遷勢變,盛況不見,竟得如此冷清,令人唏噓。正當邊走邊想著,見了一副門葉,好眼熟的字,那不就是過年前「寫春聯」活動時幫忙寫的嗎?真是巧遇啊!聯紙已褪,但「知時好雨」四個字依然筆劃清楚地翹盼著一份生機。這「知時好雨」脫胎於杜甫的「春夜喜雨」的詩句。何日能如詩中所寫的「花重錦官城」一樣,這街也能再「花重」一番?
漫步的路上,寂靜就是不離。來到玄天寺,佛祖菩薩和玄天大帝等供奉一廟。寺廟小,但重簷彩壁的,再加上廟埕石碑、金爐、戲臺,一一俱全,可見村人的虔誠。我見廟旁曬下了一片陰影,影前就是一戶人家高聳的燕尾和搭建的瓦房。看來是幅簡單的風景,原想一走了之,但瓦房的門和窗霎時吸引著我,讓我安靜坐下來畫。
寂靜裡,聽得清畫筆的聲音,更別說不遠處那學校的鐘聲,但卻聽不清屋後那傳來的人語聲。那沙啞的人聲有時像自語,有時像在對話,但卻沒有他人回應的話聲。幾度傾耳細聽,仍是不清楚。一股好奇,讓我尋聲找去,只見一老人坐在屋棚下,一條狗趴在前,共同在咀嚼著寂靜的早上時光。我不想去打擾,遠遠望著,然後回到位置上繼續畫著。老人的聲音不時傳來,斷續且低沉。
豔陽的日子,瓦房門上那幾根橫木栓在陽光照射下,投在鐵皮上的陰影或直或曲或長或短變化著。時間就在我發覺其差異中消逝了,罩我的陰影也越縮越小。起身走走去,再見見村子。當我來到一幢樓房前,樓主人看我在附近徘徊,問要找何人?
「我是來畫圖的。」我緊接答著。
「畫圖?」有些不可思議的眼神,讓他繼續問我從哪兒來。
「從大金門來。」我再答著。
「我的祖先以前也是從大金門來的。」原來是戶陳姓人家,來自「古區」。當他說著和祖籍地婚喪喜慶交流的事,我也附和說曾到「古區」、「官路邊」等地寫生,好讓彼此能更親切些。
「村裡早一輩的有很多人去了汶萊,現年輕的也都去台灣發展。以我來說,兒孫二、三十個都在台灣,厝裡只剩兩個老的。我倆夫婦經常台灣金門兩地飛。」當我詢問著村莊的家戶人口時,樓主人說著。
如這樓主人一樣,為遷就孩子家鄉異鄉飛來飛去的事已司空見慣。孩子在外地都市打拚,老夫婦飛去依親,人生地不熟只得待在公寓大樓裡,行為受限,十分拘謹,不很快活,莫不嚷著要回鄉。回到老家,老厝老友老鄰居熟悉自在,卻得孤單料理生活,平常搬項重物,或是購物醫病,找不著年輕的幫忙陪伴,真是叫人莫可奈何。工商業的社會再加上高齡化少子化的到來,老人家能和子孫在一起,已越來越少了,能不做空中飛人,可能就當獨居老人,再不就和外傭處一室。
樓主人又敘說些祖先遷徙的歷史和村中的事,並一直邀我入屋喝茶,但因時間近中午了,就告辭趕去搭船。
第二次出發的前一天,東北季風和大潮共釀出了「漲九降」,威力驚人捲走九宮碼頭上的機車,也上了新聞版面。隔天卻是風平浪靜,只多了些垃圾在船舷邊載浮載沉。
又來到西方村,這次在林天來洋樓旁寫生。主題是一間門口擺著幾個大缸的平房,鄰近幾間屋宇作為陪襯。寂靜裡畫著,然後聽到兩位老婦人的聲音,一些相逢敘舊的話語不時從洋樓飄出。後來一位女子提水出來澆花,見我藏在樓牆下的陰影中,定睛一瞧,說了聲「原來是在畫畫。」並問了句「你是美術老師嗎?」
「我不是。」想著這幾年在山林村落裡埋頭畫著,跟著景物學習,摸索出興趣,就到處畫去。然後我告訴她原先是要畫洋樓,但無處可遮陽就作罷。
「我去拿把陽傘借你,你可一手撐傘一手畫。」女子聽我說要畫她家的洋樓,急切想了這法子。我笑笑說功夫還沒到那地步,其實我心想那樣子會不會太滑稽了點?
「我的家人也喜歡美術,我父親是位民俗藝師,那北風爺和風雞就是他做的。」女子又說著。
「喔,那真不得了。」我稱讚著。
那北風爺和風雞就矗立在村後上坡的馬路邊,許多人都慕名而來。想想,「風雞的故鄉」、「北風爺的傳奇」聽來就是那麼多魅力。現今行銷觀光,常常因為一則傳說,一座民俗物、一項特產或一種小吃就能打動人心,讓地方更為生動可愛。像上次來,我就極力在村子的屋頂上找風雞,結果找著一隻已風化了,另一隻是新的。不論新舊,這總是有趣的事啊!因上次見洋樓關著,只在樓外徘徊。現時剛好遇著了人,於是岔開了話題,問是否能進樓參觀。
「樓裡也沒大不同。我們大部分時間在台灣,偶爾回來住。這次剛回來,屋裡零亂,你想看就可來看看。」女子答應了。
說了聲謝謝,我繼續畫著。一陣時間過後,當我想進樓,看樓裡也沒人聲,不便打擾,於是收拾了畫具,去看北風爺和風雞。
又是一週了。上了島,公車直奔「西方」。我先到「下田」,訪了村落和「國姓井」,然後折回到「西吳」。這村子和「西方」只隔著一條馬路,我在村中的「蔡氏家廟」旁畫幢平房,那斑駁的牆面刻著歲月的痕跡,讓我畫了不少的早晨時光。當我畫好要離村時,一位腳步緩慢的老人在家門口攬住了我,問我有沒有看到人進入他家。
「發生了什麼事?東西被偷了嗎?」安靜的村莊,一早上我也安靜在家廟旁作畫,說碰到人嘛,就只見這位老先生。我也不知怎的,情急下就一再問「丟掉了什麼東西?」
「我從外回來,打開門鎖,發現桌上的鍋盤不見了。」老人慢慢說著
「鍋盤不見了?」「鍋盤」,平常普通的東西,誰要這些呢?「會不會家人拿走了?這些鍋盤做什麼用的?」我再問著
「我的家人都在台灣,現只有自己一個人。鍋盤是阿兵哥拿飯菜給我吃用的。」老人家談了些兒孫的事,也告訴我部隊阿兵哥每天提飯菜給他吃的事。雖然無法和家人共餐共享天倫,語氣有些哀怨,但當他提到那些阿兵哥提飯菜來時,「阿公」、「阿伯」、「阿叔」各種親切的稱呼,都讓他好歡喜。
「可能你沒鎖門,阿兵哥見你不在,就拿去裝飯菜了,等會說不定就來了。」近中午了,這應該是最合理的解釋,我一邊猜想一邊安慰著老人家。
「我再等一等吧。」說完話,老人進了屋。
目送著獨居老人進屋的背影,我有些沉重地離開了,然後又走入「西方」。在村子繞了一陣,見小街有人搭棚結綵準備辦喜事,也再瞄了「知時好雨」四字幾眼,然後搭船返金。隆隆聲的輪渡上,盡想著那老人的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