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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有餘

發布日期:
作者: 笠島青衫。
點閱率:671

早在過年前一個月,岳母就問說初二回來想吃什麼,大哉問!考倒一個教授,一時之間真的想不出來,這年年都要吃的一頓飯,每次都是吃完就忘。一方面可能是喝多了,另一方面則是對食物早已沒有想望。人到中年最怕的是沒有欲望,莊子說:「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有欲望才會產生夢想,能做夢表示還活著,用佛若依德(Sigmund Freud)的話來說,欲望是生命的動力,隨不同發展階段,人會固著於特定欲望客體,口腹之欲是最初始的原欲,不管以後如何昇華,都是本於口腔期的欲望。
常常聽到這樣的話:「40歲的男人,千萬不要只剩下一張嘴」。這句話讓很多男人受傷,姑且不論話中的性暗示為何,其實也還好,至少還有一張嘴,表示能說、能吃,能吃也是一種「幸福」。到了50歲齒牙動搖後,才真是可悲,空有一張嘴,既沒有性的福,也沒有吃的福,即便裝上假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問題不在身體、不在體力,問題出在「心死」!倘若心未死,美食與美色當前,豈能無動於衷?「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年紀不是問題,牙齒不是問題。
孟子見梁惠王時曾經談到「不為」與「不能」的差異:
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對孟子的辯證論我不是很贊同,「不能」與「不為」不是正反的概念,有能為而不為者,也有不能為而為者,能與不能、為與不為都存乎一心。「愚公移山」的寓言是最好的例子,過程的意義大於結果,今天我們所欠缺的正是愚公移山的精神。
幾年前台北銀行發行公益彩券時,推出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廣告片。內容描述一對父子一起搭火車,小孩看到什麼都想要,爸爸就會說「喜歡嗎?爸爸買給你」。廣告想要表達的是「一券在手希望無窮」的投機心態,但是真正讓人記得的卻是影片中爸爸的那句話,甚至經過了幾年後的今天,還是經常會聽到有人戲謔地說:「喜歡嗎?我買給你」。
我也曾買過彩券,尤其是彩券剛推出那幾年,買得有點瘋狂。明知中頭彩的機率比被雷打到還低,偏偏就是不信邪,這種賭徒精神可以成為社會進步的動力,也可以毀掉一個文明。畢竟我還是比較理性,知道適可而止,雖然有一陣子被數字搞得神魂顛倒,連做夢都會夢到號碼,只差沒有跟別人到廟裡去求明牌了。我相信科學,相信這是一種機率與排列組合的遊戲,適用於博奕理論。遺憾的是運氣從來不是科學可以預測的,財神爺一直沒有眷顧我,而我似乎也漸漸覺悟,就算真的發了財,我拿這些錢財做什麼,吃喝玩樂乎?以我現在的體力和精神狀況,非不為也,是誠不能也。
當人連發財的夢都不想做時,就真的是老了。年關將近,到處都可以聽到「恭喜發財」的聲音,這應該是過年期間大家最愛聽的一句話,大賣場一直重覆播放<財神到>的應景歌,電視的廣告也是一片紅通通,喜氣洋洋,商家用盡各種手段來刺激買氣,例如送福袋與抽獎,過年期間要不發財也難。大財可遇不可求,小財沾沾喜氣,雖然無濟於大事,但心裡愉快,因此也不會排斥。受到廣告的吸引,我突然想到是不是需要走一趟迪化街,採辦一些年貨。對這個提議,有人陷入沉思,有人一口回絕。人擠人、車擠車,光是想像就心灰意懶,窩在沙發上看電視還是比較實在。顯然吃已不足以成為行動的誘因,堆得像山的南北乾貨、鮑魚、魚翅,再怎麼珍貴,不會烹煮,如同廚餘。
吃的問題比較好解決,這些年,碰到重要的節日,或特殊的日子,幾乎都是上館子,尤其是飯店的歐式自助餐,我真的吃到怕。有必要弄一百多樣菜嗎?為什麼會有「吃到飽」這種折磨人的吃法?我吃飯的速度原本就比較快,不用十分鐘就站不起來了,勉強再去拿盤子,繞一圈回來,盤中只放一隻蝦子。人到中年,最能體會什麼叫作「心有餘而力不足」,吃飯雖是小事,吃不下時就是吃不下。每次讀到辛棄疾的「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幾乎都得掩卷嘆息,能不能吃飯,居然悠關國家興亡!
以前的人常說「小孩盼過年,大人怕過年」,我從小孩到有自己的小孩,雖然不太能體會父親那個年代對過年的擔心,但我也同樣怕過年,不是經濟上的問題,是怕吃太多,怕吃個不完。從年夜飯開始,整個春節期間,都在大吃大喝,三不五時還會有人約喝春酒。如果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過年,「吃」是最貼切的單字。而吃也真的是一門大學問,先不談美食專家那些自以為是的虛詞虛語,光是吃的場所便已夠讓人煩惱。在家或在外,看似簡單的選擇題,而且無關乎對錯,但絕對是個不容易回答的兩難。
或許是我比較傳統,多年來我仍堅持在家圍爐,雖然又得讓母親辛苦,但我相信這是甜蜜的負擔。看著一群女人家,婆媳、妯娌,擠在小小的廚房,這不也是男人的一種成就嗎!不一定是有說有笑,但總是可以聯絡一下感情。現在的我幾乎沒事可做,看電視等吃飯,比起小時候,早已感受不到任何年味,甚至連貼春聯都有點意興闌珊。記得在金門老家時,每次過年至少得寫一、二十幅春聯,從室內到戶外;從防空洞到豬舍;從大門到窗戶;從佛龕到神壇,無一倖免,尤其是讀大學那幾年,自認書法稍有進步,於是猛力揮毫,寫得愈多愈能顯示書香門第。
只是好景不長,金門風大,春聯容易被風吹走,必須使用大量地瓜粉作成的漿糊,才能牢牢將春聯固定住。壞處是一旦乾了很難撕下,碰到清潔檢查時,苦了母親,怎麼涮洗都弄不掉,因此,春聯就越貼越少,如今再回金門,已看不到當年的盛況。這些年住在公寓大樓內,只有一個大門,窗戶也不像窗戶,偶而有想寫春聯的衝動,一想到沒地方可貼,熱情頓然消失。隨便撿一張民意代表送的春聯,用透明膠帶一粘,到明年之前,就算刮風下雨都不會掉,需要大掃除時輕輕一撕,一點痕跡都不留。至於春聯的內容寫些什麼,有何意義,似乎沒人在意,感覺上大家都變成文盲了,見紅就好。去年是「兔年行大運」,今年是「龍年行大運」,每年都希望行大運,究竟大運落誰家,就看誰的命好,終歸一句,「大家恭禧」!
按照習俗,年夜飯要吃得愈慢愈好,長長久久,有為父母祈福之意。西晉周處的《風土志》說:「除夕夜,圍爐而坐,達旦不寐,謂之守歲。」孟浩然也說:「續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意思是說,這頓飯要吃到迎接新年到來。面對大魚大肉原本就有點辛苦,若再加上長時間的折磨,我早已不戰而降。望著滿桌的豐盛菜餚,只能以一種「年年有餘」的心態自我安慰,但是一想到幾天後,山珍海味可能會變成廚餘時,心情突覺沉重,「有餘」,該與不該?
無論如何,「年年有餘」是句好話,如同「恭禧發財」,大家都愛。當然,我也不排斥發財,然而,除了財富有餘之外,我更盼望時間上有餘、體力上有餘,在各方面的表現上也能「游刃有餘」。期許五十歲仍像一尾活龍,但這不能只靠「我心未死」,也要氣力有餘。雖然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孔子畢竟是聖人,我等凡夫俗子但知盡人事,人事有餘,天命不違。
「年年有餘」這張春聯,暫且貼在冰箱上,等過完年再移到書房,也可以摺起來隨身攜帶。對中年男人來說,再沒有比這更貼切的警語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至於能否因「有餘」而幸福,就看各人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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