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獺記──《憶往情深》系列之二
海島的金門,屬於亞熱帶海洋型氣候,春、夏熏風送暖,多雨濕熱,低窪處水滿草長;秋、冬受大陸冷氣團影響,雨少乾冷,湖庫水位低落,甚至乾涸見底。
一般而言,農村的水塘,主要供作蓄水灌溉,也兼作飼魚與養鴨,對農戶具有多重的經濟效益。因為,農民只要擁有一口水塘,除了隨時可撈捕肥碩的草鰱、鯉魚和鯽魚佐餐,且在「立冬」寒流來襲時,也有紅面番鴨可宰殺進補。
自古以來,農民靠天吃飯,無不祈望風調雨順,才能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即便春天在池塘裡放養魚苗,年底能不能有收成,尚在未定之天!因為,冬季池塘水位低落,塘裡的魚兒活動空間愈來愈小,在還沒有乾涸竭澤之前,白天,海鳥群集翱翔於水塘上空,虎視眈眈塘裡的游魚;晚上,晝伏夜出的水獺,亦徘徊塘邊覬覦鮮美的飼魚,養殖戶若不設法防範,魚蝦被偷吃一空,辛苦一整年的心血將付諸流水。
當然,天空任鳥飛,海鳥種類繁多,有燕鷗、有鸕鶿、有雁鴨等等,數量龐大,且成群結隊,牠們能翱翔天空,伺機俯衝進水塘裡叼食游魚、或棲息於塘裡,潛入水底吞食魚蝦,農民想防範牠們偷吃,著實防不勝防。幸好,海鳥通常只捕食小魚兒,對農民損害比較小。
最令人困擾的是水獺,那是一種水、陸兩棲的哺乳性動物,常棲息於溪流、池塘附近濕地,以魚、蝦為主食,性喜晝伏夜出,行動非常敏捷,不但擅泳能潛,亦可在陸地上行走,特別是水性尤佳,能躺在水中隨波逐流睡覺,更能長時間潛入水中捕魚,身手矯健,被盯住的魚兒,無一能逃過其猛爪利牙。因此,假若水塘邊有水獺出沒,那麼,塘裡一些比較大的魚,必定會被逐一吃光,所以,水獺對農民的傷害,倍蓓於盤旋水塘的海鳥,令養殖戶深惡痛絕。
雖然,水獺晝伏夜出,警覺性高,且行動敏捷,不易被人們發覺。但所謂「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水獺自是不能例外,只要牠為覓食在水塘邊出沒,塘邊的泥灘必留下牠走過的足跡,只要用心觀察,都不難發現水塘邊有沒有水獺出沒。
值得一提的是,水獺構築巢穴,洞口往往在水面之下,並銜咬樹皮或葉脈鋪陳加以偽裝,防範天敵發現入侵,但洞穴卻高於水面之上,尤其,母獺更是小心謹慎,出入巢穴必定立即推土封住洞口,其聰明與機敏,由此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小時候,我們家的菜園旁邊,有一個村民供蓄水飼魚與養鴨的池塘,外加上游串連的六口池塘,恰如北斗七星,村民合稱為「七星池」,這七口水塘的洩洪入海口蘆葦茂密,兩側土堤蔓草叢生,正是水獺棲息的絕佳環境。也因此,水塘裡飼養的魚,常常被水獺偷吃一空,甚至紅面番鴨,也常被水獺拖進巢穴裡飽餐一頓,村民氣得牙癢癢,爭相大罵:
──辛辛苦苦養的魚,都被水獺當點心,太可惡了!
──把牠抓來爌湯,以消心頭之恨!
──……!
於是,有人提議在塘邊佈置陷阱,以鮮美的鯽魚當誘餌,希望獵捕水獺,杜絕後患。
只是,水獺除了嗅覺靈敏,小心謹慎,嘴邊的兩排「腮鬚」,觸覺亦非常敏感,儘管獵戶布置在陷阱內的誘餌是碩大肥美的鮮魚,可是,水獺幾乎是連聞都不聞、連看都不看。因為,經過幾天的觀察,每當水獺腳印走近陷阱,立即掉頭離開,不敢輕易碰觸誘餌。而且,幾座佈置的陷阱狀況皆差不多。換句話說,面對碩大肥美的鮮魚誘餌,水獺均敬而遠之。
獵戶設陷阱誘捕的計畫徹底失敗,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有人提議使出撒手,改以毒液注射在鮮魚體內,丟在水獺出沒的路徑,希望水獺把牠當成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只要叼回洞穴裡大快朵頤,待毒性發作,必定一命嗚呼!
只是,幾天下來,注射農藥丟置在水塘邊的鮮魚毒餌,禁不住風吹日曬,幾快被曝曬成魚乾了,而從水獺的路經腳印研判,面對毒餌遠遠地即踅足,較諸陷阱的鮮魚更避之唯恐不及,可見水獺是多麼的聰明、謹慎!
獵戶費盡心力,忙了大半個月,連一隻水獺的形影也沒有見過,更別說捕捉一、二隻來瞧個究竟,因此,面對水獺的危害,大家束手無策,獵捕計劃宣布豎舉白旗!
有一天清晨,我到菜園協助澆水,因水塘日漸乾涸,改由轤轆從井裡打水,當我將水桶緩緩降落接近井底水面的那一霎那,頓覺井裡似乎有異樣,乍看之下,彷彿有一隻小貓或小狗在水面載沈載浮,待定神仔細觀看,才發覺既不是小貓、也不是小狗,而是一隻「大老鼠」沿著井壁不停地打轉迴游;或許是水泥製的井壁平滑,鼠爪沒有著力點可向上攀爬,只得沿著井壁一趟又一趟無奈地打轉迴游。
水井位於水塘旁邊,雖然久旱不雨,但水位還不低,距井口約莫有二公尺的光景,無需用手電筒探照,定神仔細一看,即可清楚地看到一個超大的老鼠頭浮在水面,嘴邊還有兩行「腮鬚」。唯一讓人訝異的是,這隻老鼠也太大了,初略估計,起碼有一般大老鼠的十幾、二十倍,大到讓人一眼望見,心生畏懼!
大家都知道,老鼠是人類的公敵,除了會偷吃五榖雜糧,也會破壞家俱,更可怕的是,會傳染鼠疫疾病,在金門的歷史上,曾爆發多次大流行,以民國前五年那次最嚴重,當年缺乏醫療藥品,也沒有實施防疫工作,被感染後死亡率非常高,那一次鼠疫流行即死亡近八千人,約佔當時金門人口的五分之一強。民國成立以後,也曾有多次疫情發生,死亡人數多則數百人、少則數十人,直到民國四十二年,國軍駐守金門有了軍醫院,也落實防疫疫苗注射,並全面展開滅鼠活動,可怕的鼠疫流行疾病才宣告絕跡。
除此之外,老鼠也會寄生恙蟲,倘若人體被恙蟲叮咬,會出現發燒、頭痛、出汗、結膜充血和淋巴腺發炎腫大等症狀,若不及時診療或誤診,死亡率亦非常高,難怪古時候人們見面,最常用的關懷與問候語,即為「別來無恙?」由此可見,老鼠是人類最大的公敵,人人得而誅之!
從前,照相器材不普及,水獺晝伏夜出、行動神出鬼沒,縱然擁有照相機,想拍到牠的身影也非易事,何況,當時,農村還沒有供電,根本不知電燈是何物,更別說有網路圖片可搜尋。所以,危害農民生計的水獺,到底長得怎麼樣,幾乎沒人看過牠的真面目。
我生長在農村,無論是居住的紅磚瓦厝,或是豬舍牛欄,到處可見鼠輩出沒,看過無數大大小小的老鼠,但從未看過像掉落井底的大老鼠,備覺新奇,暗忖著如果牠真的是老鼠,則大可不必手下留情,隨地撿一片小石塊,瞄準鼠頭砸下去,只要命中目標,即可把牠送上西天,為人類除害,應屬功德一樁!
但繼之一想,倘若跌落井底的不是老鼠,而是其他的動物,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牠不是人,僅是一隻小動物,但與他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又有必當劊子手,殘害一條生命呢?
我佇立在井邊觀望,躊躇拿不定主意,恰巧,有一位村中老伯伯路過,經他仔細觀看,確認掉進井中的「大老鼠」,正是偷吃塘魚,大家千方百計想誘捕的水獺,卻徒勞無功。如今,是牠自行掉進井底,受困爬不出來,想抓牠等於是「甕中捉鱉」,對村民來說,恰似「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水獺掉落水井的消息,很快地在村中傳開,好奇而來觀看的村民愈來愈多,大家七嘴八舌,有人建議從沒有看過水獺全貌,應設法把牠捕撈起來,看看牠的「廬山真面目」;有人則表示:水獺的毛皮非常珍貴,可以製造皮衣;更有人倡議:水獺的足、骨、膽皆可供藥用,肉可進補,如果能活捉,拿到街上去賣,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
此外,也有人認為,既然水獺會偷吃魚,是危害地方的大壞蛋,快用石頭把牠砸死,以洩心頭之恨!
講歸講,作歸作,村民意見太多,紛亂雜杳、莫衷一是。
很快地,有人拿來長竹竿,綁著魚網放進井底,試圖撈捕水獺,但一眨眼的功夫,魚網即被水獺的利爪撕破,只得改弦易轍。於是,有人用打水的吊桶放進井裡,企圖把水獺撈起,可是,水獺若非閃避水桶,便是兇性大發一陣狂咬,說時遲、那時快,還沒來得及讓大家看個仔細,吊桶繩索已被獰牙利齒咬斷,鐵桶幌了幌即沈入井底,大家被嚇得目瞪口呆!
目睹水獺的兇猛,村民的臉都嚇綠了,因為,牠的獰牙利齒及指爪,萬一被噬咬的是人的血肉肢體,必定皮開肉綻,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想要撈捕牠上岸,大家宜更加的小心謹慎。
然而,大伙兒仍不死心,最後,有人找來鐵鍊,繫著鐵籠放進井裡,並用竹竿驅趕,希望把水獺逼趕進鐵籠,只是,水獺擅長潛泳,只要竹竿即將碰觸到牠的軀體,牠便快速閃避潛入水底,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無法將水獺趕進鐵籠。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撈捕,其間水獺曾有幾次頻臨被推進鐵籠,但在緊要關頭又被掙脫。
幾經折騰,水獺似乎是精疲力竭失去警覺,於載沈載浮之中,被竹竿一把推進鐵籠,大家趕緊關上鐵籠門蓋,並用竹竿強力壓著,慢慢拉起鐵籠之後,但見一隻前腿短、後腿長,外型酷似貓又似狸,且極為肥碩的水獺,終於原形畢露呈現在大家面前,獲得現場村民一陣歡呼。
水獺總算被撈起,但不知已落井多少時日,並在井底被折騰大半天,早已精疲力竭,但被撈上岸之後,在鐵籠裡仍張牙舞爪、兇猛無比,除了極力想掙脫牢籠,只要有人靠近,即露出猙獰的面目,隨時準備展開噬咬攻擊。
我們把鐵籠裡的水獺抬回村子裡,已是正午時分,圍觀的人更多。以前,大家都只聽聞其名,而不見其面貌,所以,一傳十、十傳百,全村的老老少少都爭相前來觀看,村民大開眼界,親眼目睹水獺的真面目!
用過午餐之後,決定將水獺送去沙美市街兜售。畢竟,農民辛苦一整年,所有的作物收成,番薯供作三餐主食、花生與芝麻兌換食油、王米當作飼料養豬,幾乎沒有什麼可拿去市場賣錢,一年辛勤最大的收入,就是所飼養的豬隻可賣錢,但扣除仔豬及飼料成本,所剩無幾;其餘的,母雞生蛋,也捨不得吃,常與小販兌換麵線,或拜拜的香燭、冥紙。好不容易種出的青菜,也由於消費市場狹小,常因生產過剩,大老遠挑到市場,往往一塊錢三斤都乏人問津,只得原封不動挑回家餵豬,農民生活清苦,由此可知。
所謂「金錢萬能!」沒有錢萬萬不能,特別是生活在窮苦的年代,沒有什麼比金錢更能讓人怦然心動,既然水獺能賣錢,有了錢能買米,更能繳交學費或吃營養午餐,能幸運地抓到一隻值錢的水獺,就像到海邊捕撈到一條大魚,好歹也要拿去市場賣賣看,說不定遇到好買主,可發一筆意外財,何樂而不為?
出發之前,為恐水獺餓死,我們先以鮮魚放進鐵籠裡餵食,可是,水獺可能驚嚇過度,面對美食視若無睹。我請住在隔鄰的同班同學阿文幫忙,兩人合力以扁擔扛起鐵籠上路,沿著蜿蜒的田間小路朝著鎮上的市街快步前進,約莫半個小時的光景,便進入沙美市街。
我們抬著關著水獺的鐵籠,沿著最熱鬧、人潮最多的街道緩步前行,兩人輪流拉開嗓門,大力叫賣:
──來呀!買獺吃補啦!
──賣獺ㄟ!緊來買喔!
很快地,許多好奇的人們圍了過來,一般人普遍不曾看過水獺,大家爭相品頭論足,有人問:
──這是狐嗎?還是狸?
──不是啦!這是水獺!
──要賣多少錢?
要賣多少錢?該賣多少錢?認真說,在我的心底,確實是一個難題,因為,從來不見有人買賣,也不像豬肉有一定的市場行情掛牌價,真的難以開價。於是,我反問:
──頭家,多少錢您才願買?
──喔!我只是隨便問問!
我們沿著市街不停地叫賣,換了幾個兜售點,希望有人出價購買,然而,圍觀的人一直很多,問價錢的也不少,但普遍是好奇來看熱鬧的,也僅僅只是隨便詢價,不見真心誠意的買主。我們不死心,重新再遶街一遍,更用力、更大聲的叫賣,內心暗忖著,只要有人出價,即考慮出售,那怕是便宜賣,總比空手而回來得好,因為,如果能賣個十幾元,也可供一學期的註冊費,或可吃幾個月的營養午餐,對改善家庭生計,不無小補?
然而,讓人遺憾的是,在街道遶行叫賣幾趟,依然是圍觀的人多,就是還沒人願購買。也許,金門剛經歷「八二三砲戰」,幾十萬發砲彈轟擊後,到處民生凋弊,不僅農村窮苦,市街做買賣的生意人家,也僅能賺取蠅頭小利,生活依然是苦哈哈的,大家三餐裹腹溫飽都成問題,誰還有閒錢去吃補呢?最後,我們失望地把水獺抬回家。
既然沒人願購買水獺,家裡也沒有人敢宰殺,因而決定放牠一條生路。傍晚時分,我們把水獺抬到水塘出海口,打開鐵門閂,水獺迅速竄門而出,狂奔至岸邊地雷區的鐵絲網裡,才停住腳步回頭瞄了我們一眼,隨後鑽進地雷區的蔓草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十年來,水獺消失在眼簾的影像,依然鏤刻腦海深處,只是,我一直思索著,當初牠掉進水井,假若我沒有發現,牠會不會餓死井底?如今,水獺仍會偷吃水塘的飼魚,但已列為稀有保護動物,幸好,當年沒有人購買宰殺,否則,為了繳交學費與吃營養午餐,而傷害一條生命,良心將會多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