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砲片紛飛擊大腿

發布日期:
作者: 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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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年時刻多生產,龍子龍女聚一堂,回想八十餘年前,蔡金條亦是一條龍,晚報戶口兩年,登記十九年次、與肖馬的為同窗。
家中有三個男丁,排行老二的蔡金條被抽中去當兵,由金門到台灣,路途千里遠。
乘坐登陸艇,迎著風和浪,駛離金門海域,歷經二十餘個小時的海上顛簸,在茫茫大海中前進。海天一色,內心五味雜陳,島嶼逐漸消失在蔡金條的眼簾;他紅著眼眶、與同村其他被抽中的六位壯丁有著同樣的心情,不想離家鄉,身不由己淚汪汪。
運氣不好、接二連三,尤以那一幕死裡逃生的情景,歷經近一甲子的時光歲月,他未曾遺忘。
寒流過後,尾牙的這一天,難得冬日暖陽映照,在瓊林的一塊水泥空地,四周搭木架,半空織細網,旗正飄飄繫在網上面,防鳥雀侵入、啄食麵線與殘留糞便,很有衛生概念地做了優良的示範。
吃頭,不可或缺的「麵線盤」在瓊林聚落由來已久,每年的農曆二月初七與十月初六為祭祖、吃頭的日子;按習俗,祭祖之日「報新婚」與「報丁」,新婚者要跟著輪「頭家」,並且「做頭」分享已婚的男丁;吃頭前夕,拌麵線盤分送至親好友。
瓊林村落二百多戶人家,訂婚喜餅的分享、數目可觀;婚宴的辦桌,以往在瓊林里公所進行,現在大多到餐廳宴客。娶媳婦時,搓湯圓祭拜神明與祖先、煮豬血米粉湯分享至親好友、殺豬宰羊敬天公、上演傀儡戲酬謝神明。
婚後至家廟報新婚,符合吃頭的資格和排定做頭的順序,「新婚頭」除了要辦桌、亦會拌麵線盤送給左鄰右舍與週遭的親友,讓他們一起來分享這份喜悅。
金門島多霧,蒸完麵線後的曬麵線,則要看老天的臉色,尤其春節過後、清明前夕,濃霧罩島鄉,佈滿水氣在天空、太陽不露臉,食物亦容易發霉。為了來年做頭的打算,未雨綢繆,選擇在這乾燥冬季,將蒸過的麵線捲成一個個的圓形狀,一一地排在「笳犁」上,接受陽光照射,曬乾之後裝成箱,等待農曆二月初七、吃頭之日派上場。
蔡金條常常出入該地方,與屋主閒話家常,這屬於銀髮族的天空,歲月在他們臉上、留下了痕跡,彼此之間,種下了深厚的情誼。同是阿公級的蔡金條,已當上了俗稱的「老大」,遇有節慶,長袍馬褂穿在身,這是榮耀的象徵。
瓊林,一個傳統的聚落,報丁與吃頭,男丁必須是自己的骨肉,具備條件要有血緣的關係,外地抱來的養子不能算。
尾牙之日,基於習俗,家家戶戶拜樑神,屋宇的鞏固與維護,一屋之主的樑神功不可沒,大家有拜有保佑。午後,村子裡傳來了此起彼落的鞭炮聲,家家戶戶拜樑神;尾牙多人吃春捲,擁一技之長的一戶人家,大展身手備「煎盤」,春捲皮既薄又Q,包餡料、不破損,村裡村外,多人慕名而來。曾經這條瓊林老街,各行各業聚集,隨著人口外移、部隊撤離,風華已不再。
瓊林境內,保護廟、忠義廟、孚濟廟是村人的信仰中心,不論初一、十五或節慶,總是香火鼎盛。蔡氏家廟與宗祠分布各角落,祭祖時刻,在外遊子紛紛返鄉;而每年的農曆七月十九為普渡日,「各甲頭」的普渡桌、有些就設在宗祠內,讓諸信眾來祭拜。
忙完了祭拜事宜,蔡金條來到了銀髮族聚集的地方,敘述著他的故事、談他的歷史。日據時代,年僅九歲的蔡金條至後浦讀書,念的是日文,三年之後回瓊林,到大祖厝念私塾,讀過三字經、千家詩與童子尺牘。
讀書識字之餘,蔡金條依然勤於農耕,種田、耙草、撿地瓜,三餐吃麥糊配豆豉,只要能溫飽肚皮,大麥、小麥,他從不挑剔。
蔡金條十五歲巡更,夜晚輪流巡村子,密切地注意四面八方的風吹草動。十六、七歲之年,又被日軍抓去湖尾做機場,西堡的民宅為休憩的地點,箇中辛苦,只有當事人知道。
十八歲,蔡金條接受民防訓練,出操與上課,規定一人削一把木槍,就地取材於苦苓樹,因為它好砍又好削;而後始由村公所發給七九步槍,鋼盔、防毒面具與一百發子彈,除了要妥善保管,還要負責擦拭保養,定期接受裝備檢查。
十九歲,新頭、碼頭出船貨,身為民防隊員的蔡金條被派遣去搬貨,乘坐小船,在大海中接駁;那時,軍人發餉以白銀計算,他們搬了一箱又一箱,尚有白糖、麵粉、魚乾、米、油、鹽;搬了老半天,民防隊員卻只做白工,沒有任何的酬勞。
蔡金條二十歲,胡璉將軍在金門當司令官,適逢抽壯丁,三丁抽一丁,排行老二的他被抽中,瓊林村共七人,金門合計一百五十餘人,送去台灣當裝甲兵,一人換一人,交換駕駛兵來金門。
民國三十九年三月一日蔡金條入伍,接受最基本的新兵專業訓練,而後分發裝砲部隊的第四總隊四十四大隊衛生隊,擔任注射與敷藥的衛生兵;第四總隊在松山,一個大隊有七個中隊,含大隊部、本部中隊、保養中隊、一中隊、二中隊、三中隊、衛生隊等單位。
民國四十三年五月,蔡金條服役的第四總隊和第二總隊合編為裝甲兵第一師,部隊駐守在新竹湖口。
民國四十三年六月三十日,蔡金條以下士軍階退伍,與同夥一起搭乘登陸艇回金門,金門縣縣長張超親自到碼頭迎接致意,並為他們披綵帶、合影留念與聚餐,讓他們風光地回家門。
蔡金條回瓊林老家種田,並且加入國民黨,由黨部召集至陳坑與大祖厝訓練,三民主義是重點、黨規黨務是要項。結訓後,發黨證,每月開小組會議一次,並繳交黨費,盡黨員的義務,宣揚三民主義、實行黨的決議、服從黨的領導、遵守黨的紀律。
民國四十七年砲戰,蔡金條已是退伍軍人,不必再當民防隊員,除了以黨員身分參加小組黨務會議,亦適時協助政府推動各項政令宣導。
砲戰激烈,基於砲戰時要隨時觀察情勢,不能貪生怕死,蔡金條與同夥出外觀察情形,不料匪砲來襲,他們鎖定的目標是機場和碼頭,說時遲、那時快,砲彈正好擊落在瓊林的戲台,砲片隨即穿過蔡金條右大腿內側,砲片殘留在體內,蔡金條當場血流如注,眼前一片暈,滿天是星星,被送到醫院救治挽性命。
蔡金條負傷的地點,原本是戲臺,如今已是瓊林里公所的所在,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內設服務台,地底下為名聞中外的瓊林地下坑道,供遊客參觀。旁邊的農機中心,現在改成民防館,展示民防隊的歷史與文物,身歷其境,如影帶重播。
當年一砲擊兩人,另一人擊中腰臀部,兩人都送醫急救。蔡金條在醫院取下砲片,同一時間受傷的尚有榜林、尚義、盤山等地的民防隊員,造冊之後,蔡金條後送台北延平北路的省立醫院,現改為中興醫院。先治療傷口,再轉基隆省立醫院養傷,附近有一處公園,他的戶口竟也因此被留存基隆,直至民國九十九年、內政部的戶口普查發現他一人有兩個戶口,尊重意願,要他留一個,他刪除了後方的戶籍、留下了原鄉金門較實際。
經過數月治療,傷口治癒後返鄉,蔡金條感嘆當局不聞不問不關心,他白挨砲片白挨刀,療養期間,斷了數月的生計;而數年後的自衛隊員補償金,他雖領了二十四萬餘元,卻因當年的受傷名冊已不見,於法無據,不能再領傷殘補償金。
二十八歲那年,經媒妁之言,與西園女子黃彩華結婚,婚後育有六男二女,即使跌入子女坑,夫妻則胼手胝足、不怕酷暑不畏寒,春夏秋冬都在忙,一心一意都為了養育子女成長而耕作。
三十歲那年,蒙受神明的青睞,蔡金條當起了池府王爺的「乩身」,乩身歲月五十幾年,替神明代言,作為人神溝通的橋樑,勸人向善,因緣聚會吃佛飯;回想當時的情景,蔡金條抬轎跑,老乩童手上的黑令旗一揮,他的腳底竟不由自主地飄浮起來,隨即被王爺點召,當時總共有七人與神明有緣。「坐禁」時間,「粗桶」是他們方便的容器,只能喝水、不能吃東西,想吃要跟神明擲杯,神明若應允、則吃一塊小餅乾。
大女兒嫁台灣,女婿事業有成,轉往大陸發展,於桂林設立遊樂場,好大一片、蔚為奇觀。民國九十一年,女兒女婿接蔡金條夫妻前往大陸遊玩,兩人大開眼界,心頭一絲安慰。拍照回金門,裝框於客廳的牆壁上,時而抬頭望,年輕人擁有一片天,看他們有發展,今生無遺憾。
民國九十五年十月三十日,一生克勤克儉的蔡金條,榮獲金湖鎮高齡老人模範,左鄰右舍無不豎起大拇指稱讚。
民國九十八年,蔡金條因腿部出了狀況,曾經受傷的腳,雪上加霜,不得不赴榮總換上人工關節。
捲起褲管,右大腿內側的傷口疤痕依舊清晰的存在,蔡金條指著當年瓊林戲臺前、遭受砲擊的地點,告訴筆者一生的經歷,以及他腳傷的由來;戰爭底下多冤魂,他慶幸自己沒被砲片擊中要害,尚留一條老命在人間,這除了是他福大命大外,似乎也必須歸功於神明的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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