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物語(十)
蝶戀花
看見幾隻蝴蝶在花叢間飛舞的芳蹤,我聞嗅到了春天的氣息!那雖然是年初春天時候的事,但,至今只要走進母親的小小菜圃,蝴蝶的芳蹤,總會記憶深刻的浮現腦際!
是花戀著蝶?抑或是蝶戀著花?總是分不清她們之間的纏綿關係?看著那幅彩蝶圍繞著花朵不捨離去的情景,我的思緒不禁也隨著飛舞………。
年少時節,初戀的女孩在中部小鎮當護士。而,遠在北台灣雨港的我,每逢連續休假日;難耐相思苦時,我常不遠千里迢遙,遠赴小鎮去看她。
她的家,坐落在通往梨山公路畔的山腰間,風景秀麗;山光水色映照其間;仿如仙境!
我倆經常手牽手,往後山花草叢間尋幽探訪大自然景色,她帶著我一一認識眼前的花草、樹木。而,出現眼前最多的,是一隻隻翩翩起舞的彩蝶,那些蝶兒悠然自得地,穿梭在我倆身畔。有時,她伸長手臂,蝶兒便毫不怕生地飛過來停歇在她的臂彎上,那奇觀,看得我這都市少年目瞪口呆………。
結束初戀,每每在田間野地巧遇蝴蝶,也想伸出手臂讓蝶兒歇息,然而,總是讓我失望!
眼前的彩蝶呼朋引伴,飛舞花叢草埔間;往事隨蝶紛飛去!
彩虹
臨暗,東邊加里山脈前天空出現彩虹,在大都城裡生活了三十餘載,想看到彩虹的機率等同於中獎!自從回到山城,卻讓我和彩虹見了幾次面,她美麗的身影又一次在我生命中鮮活了起來!
關於「彩虹」,原始的印象源自於阿公的敘述,在我童年時代,每當雨後太陽露臉時,阿公經常指著天邊的彩虹和我說:「乖孫,你看,天上出現的那道『天弓』,是天上神仙下凡來的橋。」
然後,他又意猶未盡的說:「當那些神仙下凡來,看見大地一片乾旱,便施展法力,利用「天弓」吸取大河壩的水到天頂,然後,變成雨落下凡塵。這樣,大地便普降甘霖,不再鬧旱災。
小時候,總愛望著天邊彩虹,想像著阿公所訴說的故事;同時浪漫地幻想著:彩虹橋上,神仙彩踏其上的痕印。
至於,那片高掛彩虹的加里山脈,是否住有神仙?則是我幼小心靈一直存在的疑惑!也是我和阿公祖孫倆的秘密。阿公說:「只要你存好心;做好事,神仙隨時都會出現在我們身邊。」
彩虹,從此成為我心中「真、善、美」的標誌。
阿細狗
她是山城三、四○年代驗名遠播的紅牌酒女,整個中台灣的聲色場所,幾乎都有她的倩影。這樣一朵亮眼、魅力四射的酒國交際花,其實,背後隱藏的卻是一段淒涼的身世!
她在花樣年華的青春歲月,被生身父母賣入煙花界,從此,過著生張熟魏的風塵生涯。之後,在酒家執壺賣笑過程中,被山城土財主黃阿舍金屋藏嬌,從此,過著地下夫人的晦暗歲月!
豆花伯
豆花伯佝僂著身軀,他幾乎是用趴著的姿勢在推動他的豆花車前進。
每天早上八點一過,像鬧鐘那麼準時的,就會看見豆花伯的身影,幾十年來,他都推著豆花車,從當初的挺直腰桿到如今的佝僂身軀,走遍山城小鎮的大街小巷,叫賣他親手調製的豆花。
山城小鎮的人,大部分都是吃豆花伯的豆花長大的,即使孩童們後來長大了,到都市去求學或謀生,每逢返鄉探親,一定不忘去找豆花伯,吃上一碗香香甜甜軟軟綿綿的豆花,以解鄉愁,大家都說豆花伯是山城人共同的成長回憶。
豆花伯的身世一直是個謎,關於他的傳說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孤苦無依的可憐老人,有人說他家財萬貫,只是一生勞碌,非得如此每天推著豆花車出來叫賣不可。也有人說他的子女們一個個都很爭氣,有的做醫生,有的當博士,而且都是喝過洋墨水的高級知識份子。
不管有多少傳說,也只是路邊消息而已,即連老一輩的山城人,也無從準確說出豆花伯的真正身世。
然而,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每天都能吃到豆花伯親手做的豆花。很多鄉親都勸他年紀大了應該退休了,他不理會人家的勸告,仍然推著他的豆花車,除非颱風來襲,否則他真是風雨無阻,準時出現在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大家都說豆花伯簡直就是一座活動的時鐘,一點也沒錯,山城人可以不用看時鐘,只要看到他推著豆花車出現,就能正確說出當時的時間。
豆花伯不只堅持每天一定得和他的主顧們見面,而且也非常堅持豆花的製作過程,他的豆花絕沒有添加任何有害人體健康的防腐劑,他說這樣夭壽的事他做不來,所以,直到現在,每個吃過他豆花的人都健康無虞。
豆花伯的另外一個堅持是:一定用手工製作豆花,有人建議他買一部機器,可以節省很多體力和時間。可是,豆花伯從選黃豆、浸黃豆、磨豆漿到製作豆花,每個過程都是用人工完成,他說只有這樣才能做出品質第一的最佳豆花,原來豆花伯是用「心」在做豆花。
像豆花伯這樣認真製作豆花的精神,是沒人能學得來的,曾經有人來拜師學藝,想要學習豆花伯的技術。不過,那些人經過豆花伯的磨練後,個個都退避三舍,再也不敢來學做豆花。因此,現在豆花伯還是孤軍奮鬥,獨自推著他的豆花車沿街叫賣豆花。
而,每次只要看見豆花伯,推著豆花車行走於山城大街小巷的身影,心中總會浮現關於他的總總傳說,看著他如此堅持的一步一步緩慢移動他的腳步,我發現:豆花伯已經老了,他再也不是當年我初見他時,那個體力充沛又健壯的「豆花仔」了。
突然,我有一股衝動,想要跑過去請求他:「不要再賣豆花;可以退休養老了」。
然而,我知道如果豆花伯肯聽我的勸告,那,他就不叫:「豆花伯」了。
七姨婆
七姨婆是阿媽的么妹,也可說是阿媽十姊妹中僅存的碩果。每當我看見七姨婆一定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阿媽,因為她們兩姊妹的容貌酷似,簡直是同一個板模印出來的。因比,每次返鄉,必會抽空前去探望她老人家,一方面聽她訴說古早古早以前的故事,一方面藉以緬懷作古已經廿餘載的阿媽。
再見七姨婆,突然發現歲月又無情地在她原本多縐紋的臉上刻劃幾條新痕。當我推開她家木門,她先對著朝陽端詳了一陣之後,立即叫喚出我的小名,然後便親切地拉著我的手招呼我陪她坐下來。八十八歲的年歲,身體仍十分硬朗的七姨婆,手腳敏捷俐落地要為我打理茶水,我立刻起身自己料理妥當,同時為她斟上一杯熱茶。於是,她又同往常我來拜望時那樣,述說她和阿媽的故事:
「那一年,你阿媽才十歲,涯〈客語「我」之意〉七歲,我們姊妹倆一起在田畦間撿番薯,你阿祖帶著一個陌生男人來,就把你阿媽帶走了,起先我不知發生了何事,後來才知道妳阿媽賣給別人家當養女。那時候的窮人家,都時興賣女兒貼補家用,我們有十個姊妹;兩個兄弟,除了大姊以外,全部統統賣光光,我十歲那年也被賣了。你阿媽被賣走後,我一個人在暗地裡流了多少目汁,只要一想起阿姊從此不能和我在一起,我就難過得哭起來,又怕被你阿祖看見了,會挨打,只好背著家人偷偷哭。我們那時候的日子就是這樣過過來的。」
七姨婆訴說起往事,眼睛含著淚水,有許多痛苦的回憶在她思緒裡翻滾,也曾有多少美麗的憧憬在她少女的心版刻劃著,不只七姨婆:阿媽也該有同樣的心情吧?然而,貧窮的家庭眾多子女的重擔已經壓得負責生計的曾祖們喘不過氣來,哪能讓她們有實現夢想的機會。
「你阿媽一生歹命啊?還來不及等到你們會賺錢,就先去了,不像我啊!雖然身子骨差了一點,還能看見子媳孫輩們這樣有成就,還能享受他們一天三餐的服侍。我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呢。」
七姨婆滿意的告訴了我她內心的感受,也頗為阿媽的早逝惋嘆。是的,比起七姨婆來,阿媽的命運多乖,同樣是養女的命運,七姨婆的養父母待她如親生,疼愛有加,而阿媽卻要勞碌終生從未有享福的一日,也許這只能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加以解釋吧?
七姨婆握緊我的手不斷重複地說道:
「要是你阿媽能看到你成家立業,不知要有多歡喜哩!」
握著七姨婆的手;一如握住阿媽的手那般親切、溫暖,而每看一眼七姨婆的臉容,阿媽的臉就多一次在我眼前刻下深深的印記。
臨別時刻,七姨婆總要熱情地留我下來共進午餐,她說每一次看見我來便非常高興,因為只有我肯聽她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