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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宋春舫抱屈─外三章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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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運動,許多激進派把傳統的戲劇,破壞攻擊,致使京劇不能蓬勃發展。始作俑者,即為文化界角頭胡適。胡博士只懂文史,卻包攬文藝各種形式,他批評京劇的唱工、武打之類的技藝,貶為戲劇進化史上的「遺形物」,認為只有把這些遺形物淘汰乾淨,才有可能出現純粹戲劇。傅斯年把戲曲稱為「百衲體」,認為這不是真正的戲劇。錢玄同則把流傳中國的各種戲曲重唱工、畫臉譜、少佈景的特色,視為野蠻幼稚。陳獨秀也曾發表文章,支持胡適、錢玄同的觀點,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大錯誤事件。胡適等人所持的學術觀點,是站在西方世界的戲劇立場講話,這是反科學、反傳統的藝術觀點。
五四時期,真正懂得西洋戲劇的宋春舫,對於胡適等人的偏見作出批駁:「這些人大抵對於我國戲劇,毫無門徑,又受歐美物質文明之感觸,遂致因噎廢食,創言破壞。不知白話劇不能獨立,必恃歌劇以為後盾。世界各國皆然,吾國寧能免乎?」(《戲劇改良平議》)
作為戲劇家,宋春舫從世界戲劇的廣闊視野來闡發中國傳統戲劇特色,自然比胡適的偏宕之論正確。他對於保守派的固執,不圖改進亦不苟同。如何改進傳統戲劇呢?宋春舫從劇本問題、男女合演問題、藝人的組成及戲院的建築問題,提出一些創發性設想,這些設想,如今已大部分實現了。但是,文藝在胡適等龍頭的把持下,讓宋春舫始終不能出頭,甚至像筆者學過「西洋戲劇」的人,直到晚年才知道宋春舫此人,這真是五四文化運動的一大諷刺。
宋春舫一八九二年生,浙江吳興人。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旋即留學瑞士、法國,他回國時,由漢、洪深剛赴海外留學,這證明宋春舫是最早倡導現代戲劇的人物。他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曾是《新青年》的編委,因為和胡適等人意見相左,受到壓抑。胡適等將「話劇」視為唯一先進的戲劇,輕視傳統戲曲,這是極為荒謬的觀點。宋春舫從戲劇分類和中西比較的角度來認識傳統戲曲,他認為京劇的《李陵碑》、《空城計》、《二進宮》等,可名之為純粹歌劇;如《小放牛》、《小上墳》等,則類似滑稽歌劇;而如《梅龍鎮》、《黑風帕》等則屬於純粹歌劇而兼具滑稽性質者。
傳統的戲曲,有它的藝術價值,也有它一定的觀眾。五四文化運動,胡適將傳統戲曲批評得一文不值,這是破壞文化行為,卻無人站出來評論,實在令人憤慨。
早在上世紀二○年代,宋春舫便說:「吾們要曉得歌劇與白話劇是平行不悖的。現在提倡白話劇的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極端主張廢棄歌劇,這就是他們的主張不能受社會容納的大原因。」
我少年時在澎湖九十六軍服役,在夜晚,站在板凳上,聚精會神,凝聽馬驪珠的《鳳還巢》、顧正秋的《貴妃醉酒》,長達三小時,不覺疲倦。雖然聽不太懂戲詞兒,但卻陶醉在那優美悅耳的唱腔中。反之,政工隊公演話劇,我看見戰士們愁眉苦臉,伸著脖子在說:「今晚上出公差啦。」
毛澤東曾不止一次宣稱,他平生最討厭看新詩和話劇。也許你不同意他的觀點,但它卻代表了客觀的現象。
宋春舫這位偉大的戲劇理論家,生不逢辰,遇見小人。後來在二○年代「國劇運動」中獲得余上沅的響應。可惜宋春舫在一九三八年病逝,終年僅四十七歲;而余上沅的主張也在抗日戰爭洪流中,煙消雲散……宋春舫著有《宋春舫論劇》,喜劇有《五里霧中》、《一幅喜神》。
李健吾的悼念文章曾說:「他原來應當是最受眾望的劇運領袖,不幸命運有所偏嫉,掩去他應該發出的萬道明光,讓一群後生小子留在紅塵摸索。」
「辮子戲」有癮
 中國的文人奴性最重,對統治者俯首帖耳,不敢有絲毫背叛之心。北京的清宮歷史電視劇,連續演了二十多年,歷久不衰。康熙、雍正、乾隆,彷彿都是明聖之君,那些留辮子的漢族官僚,長跪在地,滿口喳喳之聲。讓百年之後的群眾,重溫滿清血腥統治的舊夢。這種「辮子戲」,聽說收視率不錯,甚至還有人利用春節假期,租來整套整套的DVD,哪兒都不去,索性一次看個夠。這證明中國人作奴才,有癮。
早在二千二百年前,秦朝統一六國,確立了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封建體制後,引起一些文人的異議。詩人、丞相李斯為杜絕「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的現象,提出「焚書」的建議,得到秦始皇的批准。焚書對於古代文化典籍是一個極大的破壞,直到今天,有關戰國紀年還不能完全弄清楚。
「焚書」次年,又發生了坑儒事件。秦始皇為了長生不老,希望方士尋覓仙藥。方士侯生、盧生受到寵幸。後二方士仗著權勢,以求仙藥為由,相約逃亡。秦始皇大怒,下令御史案問諸生。受株連的文人達四百六十餘人,皆活埋於咸陽。
「坑儒事件」發生,連秦始皇長子扶蘇都感到過份殘暴,他說,「天下初定,百姓尚不得安寧,這樣做恐怕引起騷動。」統治者聽了,將兒子貶到上郡去監督蒙恬軍。不久,造成了陳勝、吳廣的農民起義。連孔子的後裔孔鮒立也抱著禮器,參加了反抗行列。
我們必須正視歷史事實,秦始皇的坑儒,不少是文人幫著統治者找出的「叛徒」。司馬遷在《史記》上寫得明白:四百六十餘人中,大多數是在「案問」時,「諸生互相告引」攀扯出來的。也許是有人被關押起來,心裡不平衡,便指證另一個人也是同夥,於是湊在一起被活埋見閻王吧。
李斯這個詩人,為了鑽進領導核心,替秦始皇出壞主意,情有可原。但讓人不解的,歷史上竟然有這樣的文人,他一不是當朝官僚,二不是文化班頭,他連政府任用資格都沒有,吃的是自家的糙米飯,卻偏要以文化監察御史自居,你說怪也不怪?
清朝道光舉人潘清輿,江蘇淮安人,侯補知縣。他不甘寂寞,常發表文學評論,引人矚目,名氣不小。著有《養一齋詩話》,其中有一段評論,妙極。
子欲世人選詩讀詩者,如曹操、阮籍、陸機、潘岳、謝靈運、沈約、范雲、陳子昂、宋之問、沈佺期諸亂臣逆黨之詩,一概不選不讀。以端初學之趨向,而立詩教之綱維。蓋人品小疵,宜寬而不論,此諸人非小疵也。
潘清輿的這番評論,頗不公允客觀,充份表現出文人的奴性。他以傳統的「詩教」評說先輩詩人,有失文人風格。陸機、潘岳、謝靈運、陳子昂、宋之問等五人確實是被殺的。不過,他們有的是死於仇敵告密,冤錯假案,有的死於政局紛爭;若用春秋筆法,沈約、阮籍、范雲等人,不過身歷兩朝,除沈約身歷宋、齊、梁三朝,即便換了統治者,他們有何「不光彩」的錯誤?至於宋之問、沈佺期只是受了一點賄,早已獲記過處分,並未影響工作。潘清輿把曹操等十人列為「亂臣逆黨」,充份體現了文人相輕的本質。
歷代的中國文人奴性很重,到了清朝,達到頂峰。清朝滿族文武官員,對皇帝自稱「奴才」,而且用於正式文件。奴才是「阿哈」的漢譯。走筆至此,我聯想起對岸在十年文革期間,八億人民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這算不了啥,不打緊,這是由歷史沿傳下來的中國文化。
走近乾隆
 乾隆是中國歷史上最輕鬆、快活而懂得享受的皇帝,他在位六十一年,消耗了他父親雍正留下的三百萬兩白銀,大興土木,六下江南,「柄用和珅,貪婪掊克」。有人統計,乾隆共消耗掉了一億五千萬兩白銀,清王朝的元氣,被這個混蛋愛新覺羅‧弘曆破壞殆盡。弘曆死後四十一年,鴉片戰爭就爆發了,這是中國民族不能忘記的史事。
北京演出的弘曆電視劇,描寫他下江南,關心民眾疾苦,愛惜園林景緻,一派浪漫主義的詩人形象。讓人看了吐血,恨不得砸爛電視機!即使弘曆在六下江南,日理萬機時,他也沒忘記每年整肅知識分子一次。唉唉,中國文人的奴性,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乾隆具有濃重的民族自卑感。始終覺得是來自關外的異族主人,少數統治極大多數漢人,那些被統治者內心不服,敵視滿族的落後文化、低下的文明風俗,粗鄙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上台後,對漢族知識份子進行鎮壓、迫害、整肅、奴化。雖然康熙、雍正兩代已對漢族壓迫了將近百年,到了弘曆手中,卻仍然覺得自己的孤獨、緊張。在他統治期間,文字獄竟高達一百三十餘件。生者凌遲,死者戮屍,其家族連坐,男者坐立斬,女者被發配為奴。
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認為:「乾隆好大喜功,不如雍正之勵精圖治。雍正刻薄,不如康熙寬仁。」錢穆行文過份謹慎,溫柔敦厚。趙翼在《檐曝雜記》中記述:「乾隆十二三年,用兵金川,至十四年三月止,共軍需銀七百七十五萬。十九年用兵西陲,至二十五年止,共軍需銀二千三百十一萬。三十一年,用兵緬甸,至三十四年,共軍需銀九百十一萬。三十六年,用兵安南(越南),至四十二年,共軍需白銀六千三百七十萬。五十二年,台灣用兵,本省先用九十三萬,鄰省增撥五百四十萬,又續撥二百萬。又撥各省米一百一十萬石,本省米三十萬石,加以運腳,共銀米一千萬。」
弘曆的窮兵黷武,致使國力消耗,必然也是喪鐘敲響的時刻。
一方面對外戰爭,大灑白銀,另一方面六下江南,吃鰣魚、玩山水、吟詩。御用文人紀昀在《四庫總目提要》,寫出這樣的拍馬屁的話:「勤政蒞民之餘,紫殿凝神,別無嗜好,惟以觀書乙夜,悅性恬情。是以聖學通微,睿思契妙,天機所到,造化人心……頃刻間便數十首,侍臣受簡,吮墨沉思,前韻未賡,新題又作,丹毫宣示,日以為常。」
弘曆真是文武奇才,「頃刻間數十首」,若是李白、杜甫九泉下得悉這個消息,一定羞愧自殺。據我記憶,上世紀五○年代末期大躍進時,河南有個農民孟大頭,粗通文字,他能在一個夜間燈下寫出「新詩數十首」,名震大江南北。不過,新詩比傳統詩易寫,把散文拆開,胡謅一段順口溜,即可交卷。孟大頭應向弘曆甘拜下風了!不過,孟大頭是自己創作,弘曆卻有人捉刀,有不少槍手代筆,不少文臣潤飾,這種方法被陳伯達採用,文革時期北京的「梁效」,上海的「石一歌」,都是創作組合體。傳說過去武俠小說盛行時,供不應求,主人便雇用「捉刀人」,以三七或二八分稿酬,「捉刀人」不能露名,否則身敗名裂。因為版權已經屬於主人了。
前後為弘曆寫詩的名家,不勝枚舉。有個江蘇長洲詩人沈德潛,六十多歲時被乾隆看中,聘到北京作「捉刀人」。任用為內閣學士,買斷他的所有署名權。不料沈某退休回家,編印全集時,竟把弘曆的作品收歸己有,此事被目光如炬的弘曆知道,下令嚴加懲辦。
沈德潛前年見了閻王!有人報告。
乾隆皇帝冷漠地說:「死了也得結賬。」
結果,沈德潛滿門抄斬,他的屍首受到「撲其碑,戮其屍」的處置。
莫作書獃子
 歷來書獃子所作的考證工作,不知何時開始。但到了清朝乾隆、嘉慶年間,達到高潮,後世稱為考據學派或乾嘉學派,即由此而來。姚鼐說:「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
考證也叫「考據」,研究歷史、語言等的一種方法。根據事實的考核和例證的歸納,提供可信的材料,作出一定的結論。考據方法主要是訓詁、校勘和資料蒐輯整理。
何以將從事考證工作的人稱書獃子呢?
例如: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生於何年?他自己沒有自報,班固為他作傳時也忽略此事,讓無數的書獃子勞動了一千多年,而且還把近代的著名作家王國維、郭沫若捲了進去,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個正確的結論。曹雪芹生於何年?死於何時?同樣眾說紛紜,紅學家「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彼此不服氣,見面似仇人,你說這種考證工作對於學問有何用途?
至於《金瓶梅》,作者的考證文字,少說也有數百萬。直到現在,蘭陵笑笑生是誰?仍舊搞不清楚。我敢預言,再過五百年,還是搞不清楚,書獃子,別傻了!
司馬遷寫《史記》時,他只認真努力的從事創作,絲毫沒想到將來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何況他已受了宮刑,即使結婚也無法生育,他寫《史記》給後代能有啥好處?司馬遷和當前台北的詩人不同,不會作秀、不會宣傳、不會推銷自己,也不會作啥「駐校作家」,撈錢。考證家費盡腦汁,查詢司馬遷的「生於何年」,結果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竹籃打水一場空,活該!
作者寫了作品不署名或不寫小傳,可能怕作品給自己惹禍。乾隆──愛新覺羅‧弘曆這個混蛋東西,搞文字獄相當內行,《紅樓夢》可能給曹雪芹帶來麻煩,他才躲躲藏藏寫小說。他的著作權是後人考證出來的。
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豪宅,是封建社會的縮影。小說男主角賈寶玉這個叛逆式的人物,他反對忠君準則、門閥觀念、科舉制度、奴婢制度、封建禮教,以及「男尊女卑」的傳統思想。試問,當朝統治者怎會容得下他!他既拿不到稿費、獎金,也難以在傳播媒體吹牛拉風,他隱姓埋名都來不及呢。
不過,明朝情況不同,皇帝、宰相都公開研究房中術、嫖妓、搞小三,跟目前台灣每年過兩個「情人節」,到處舉行喝酒、接吻、求婚活動,賓館旅社大排長龍一樣。《金瓶梅》作者有創作的自由。可能那時文化界只重視四書五經,輕視小說,寫了也難以在朋友親戚面前獻醜,不登大雅之堂,所以稀里糊塗署了「蘭陵笑笑生」、「運河苦苦人」。他怎會想到數百年之後,還有些書獃子翻箱倒櫃找資料,考證作《金瓶梅》的是誰呢?
歷史有情,但也無情。清乾隆(1711-1799) 活了八十八歲,寫了四萬三千首詩,確非虛言。乾隆寫了這麼多的詩,歹勢,沒有一首詩流傳,而且文學史從來沒提過這位多產作家的名字。甚至直到二百多年後的今天,還沒人把愛新覺羅‧弘曆列為「詩人」,足見考證家仍具有客觀而正確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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