飆風少年的飛行夢上
你作夢嗎?夢中的你可曾兩手一舉,乘風而起,翱翔於天際?讓我說說我作過的有關飛行的夢吧,因為相同的主題一再重覆,出現在夢境裡,而且不斷地變奏進化,所以如果不把它們記下來,好像我欠債不還,以後會有報應似地。
最早的夢是在小學的時候,那時我怕黑怕鬼怕壞人什麼都怕,所以常常有一個全身罩著白被單眼睛挖兩個洞的鬼,在家門前住戶共有的走廊追著我跑。追急了,我只好從走廊往下一縱到一樓,毫髮無傷,但是那白布鬼就是不放棄,飄到了一樓,還在背後,所以我只好繼續逃,逼近了,向上一躍,單薄的身子飄啊飄,在二樓的走廊落定,鬼再追來,我又逃,來來回回,上上下下,那麼好幾年。那是我第一次擺脫地心引力,體驗所謂的無重力感,因為太興奮,所以都忘了後面還有鬼在追的恐怖。
大了一些,夢的內容有點變了。夜很黑,我單盤趺坐在公寓的屋頂,不知道為什麼背後竄出一群人,朝我叫囂,向我追來。我心生恐懼,情急之下,雙掌不斷用力擊地,趺坐的身子便慢慢蹦跳起來,就在那些人快要抓住我的後衣領時,我離地而起,浮了起來,回頭朝那群人扮個鬼臉,兩手一划,還是盤坐的姿勢,朝前飛了出去,因此逃離險地。後來,還是常常作這類的夢,有時沒人追,只是單純地飄浮飛行,以手為槳為舵,速度可快可慢,身隨意轉,常常一不小心就飛到了鄉野小鎮,任意遊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夢中的場景永遠是暗夜,深深的黑,沒有藍天,沒有白雲,也沒有漂鳥相伴。後來我在電視上看到印度有一種瑜伽飛行術,竟然和夢境中的趺坐姿勢十分類似,令我大吃一驚。
接下來作的夢,不用盤坐的醜姿勢,終於可以真的飛了起來,風大的時候,雙手平舉,助跑一下,就像隻鳥一樣。有時候沒有風,我得壯起膽子,從山崖或是河岸一躍而下,藉著上升的氣流,托起身子,然後才能飛翔,像隻正在學飛的雛鷹。從此,我自由多了,只是奇怪的是,我的飛行的路徑常常是沿著一條筆直公路,或是蜿蜒的山路,兩旁常常有些詭異的機構或是怪怪的人,細節大都忘了。
最後記得的一個夢境是發生在一個幽暗的白天,這時我的飛行技術已經比較純熟,風生,我隨即騰空而起,不經意間我飛到一位好友家,我邀他同行,因此他一躍到我的背上,像阿拉丁神話裡的魔毯載著他的主人。為了炫耀,我飛得極快,但還是不滿足。經過一個港口時,我瞧見前方有一根高高的旗桿立在港邊,旗桿旁綁著兩條拉旗的繩子,因此心生一計,飛經旗桿時我先用腳背勾住桿子,立即反手抄緊繩子,把旗桿和繩子當成一把弓,自己變成箭,順著原先飛行的力道,把弓張滿,然後鬆開腳背,放手,我便像一枝箭似地暴射出去,速度是平日極速時的好幾倍,那時氣流拍打在臉上,都痛了,這才發現背上的朋友不見了。別問我這個夢境的意義,我不是解夢的術士,我也不懂,只知道我很享受那種超疾速的快感。
後來臨睡前我常常祈禱,能在夢中再度體驗飛行的自由,能夠飛到喜馬拉雅山,看看金色的聖母峰。剛剛這個願望達成了一部份,當我翱翔於碧海青天,正想朝著聖山的方向飛行時,只覺得眉心一陣刺痛,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繩扯了一下,然後我就醒了。睜開眼的第一個畫面是,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位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正眨著眼睛,有些氣喘,媽媽坐在病榻旁,滿身疲累一臉憂傷,凝視著病床上的人。我喊她,她沒反應,我伸手拉她,手臂卻穿過了她瘦削的身子,一下子我楞住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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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頭好痛,轟隆轟隆像雷在打,又像鼓號樂隊的大鼓,走一步捶一下,兩下,三下,步法節奏都亂了,像全脫了頁的書,只剩薄薄一層有著摺痕的書皮。終於,我撿起了部份那一晚的掉頁。
藍藍的夜空,還亮著一團又一團的白雲,月躲到雲的後面,給雲鑲上了一圈又一圈的亮邊,像文文在夜市攤上拿起來的銀鐲子,文文將鐲子套在她無骨的手腕,湊到我的鼻尖,「好不好看?」她的聲音清脆似串在鐲子上的鈴鐺,「好不好看嘛?」她的手腕轉啊轉,旋出了串串映著月光的響鈴聲。
縣道上的路燈黃澄澄亮晃晃地,像美國來的香吉士,炙熱濃稠,幾十公尺就一顆,油門一加,車子一陣暴衝,我就嗑掉一個,和著溽暑晚風的乳汁,像古早電玩裡的小精靈,鍵進上下左右,一吞一顆大力丸,精力加倍,百倍。風來了,罩著彩色被單的鬼也逼來了,像以前作過的夢,在我的左手邊,它追上我了,高高長長的一列聯結車,像蜈蚣千百隻腳,它追上我了。我要逃,這次沒法隱遁飛翔,只能比快,右手腕一使勁,油門催到底,機車箭一樣地射出去,往左一瞧聯結車黃色的車門聳立像個大漢堡,我再使勁,我比過它了。
但是黃鬼還緊咬著我的車屁股。不能鬆懈,再加把勁,飛快點,快點…。
送文文到她家的巷口,我讓她先下車。她的爸爸不喜歡我,嫌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嫌我媽媽在自助餐店洗碗的工作不高尚,嫌我念的是私立學校,騎車太快,總之總而言之,她爸爸是小學老師,她爸爸不喜歡我。
「這麼晚了,你爸爸不會罵你吧?」我憂心地問。
「他今晚去參加學生的送舊,應該還沒回家。媽媽會幫我,沒關係的,不要擔心。」文文安慰我,但我不太相信。
「那…,今晚開心吧?」我問。文文搖搖腕上的鐲子,微笑地點點頭,我也開心地笑了,對她說:「進去吧,到家我再call你。」
「好,車子騎慢點。」文文轉身,蓬蓬的裙擺翻飛成一朵粉荷,搖曳在夏夜習習的涼風中,飄來淡淡的香氣。
「下次找個清晨,我們去看荷花。」車子發動時我跟文文說。
左方,一團疾速迫近的光影,銀色的,像太空船超光速曲線引擎運轉,好快的飛行速度,比我還快,歪歪斜斜地,一個大優弧,攆過雙黃線,朝我的左線車道壓過來。刺耳的剎車聲,我聽見,在我的後頭,聯結車的,碰撞,像電影裡庫房的大爆炸,轟天巨響,震得我分不清東南西北,前方金色的道路,像玻璃爆開,一片片,碎片,向我射來。瞬間,一切都沉靜了下來,一點聲響也沒有,我拋了起來,無重力,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慢慢地,像港片裡的慢動作,慢慢地,我轉頭,看得清清楚楚,我的機車歪倒在路旁的紅線區,後車輪截肢了,慢慢地滾著,還沒倒下,龍頭排氣管折了,車燈擋泥板前照鏡,還有我認不出來的零組件,碎了一地。釘在機車後面,是那輛黃色的聯結車,車裡是位中年人,壯壯的,綠色的背心,嘴張得大大的,一顆大臼齒閃著冷冷的,鉛色的光芒,他一隻手緊緊扣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還按住喇叭,但是我聽不見,聽不見,什麼聲音都沒有,直到我的頭一陣巨痛,最後聽到的,好像是那裡的骨頭斷裂的聲音,乾乾脆脆的一個聲音,就一拍的節奏,然後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沒有了…。就在眼睛閤上的剎那,我瞥見,機車碎片前方,斜斜兩個輪子,輪子上頭,凹扁的銀車殼,掛到地上的保險桿,前車燈懸垂車外,晃啊晃,像掉出眼眶的眼珠子。
我的頭又痛了,不,不只,全身每個臟器骨骼,都已經移位,裂了,碎了。我不禁狂吼一聲,眼前一下子閃過兒時最愛漫遊的河堤的畫面,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白鷺鷥滑過碧綠的水面。然後,我見到病床旁媽媽焦急的眼神,望著裹在白棉被裡的人,她的雙手緊緊握住床上那人露出棉被的左手,那人真的是我嗎?
過了一會兒,我不痛了,身體輕得好像隨時都可以飄起來,事實上,我真的浮起來了。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單純必要的陳設,沒什麼特別的,冷冷青青的日光燈讓我不舒服。我飄到屋子裡唯一的一扇窗,窗外掛著一彎月芽,斜斜地看,像小丑臉上的嘴。
靜靜的夜,屋子裡媽媽低聲飲泣的聲音,好清楚,不知不覺地我的淚也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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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牆,跨坐到戶外的窗台上,遠眺還在沈睡的城市,想起了爸爸。十年前他死了,不知道他目前在那裡?好不好?我還能見到他嗎?我和爸爸並不親近,印象中他總是很沈默,不愛說話,還會揍我,有時候連媽也揍。每次選舉完他的心情都不好,鬱鬱寡歡,好像誰得罪了他似地。
想著想著,我的身子慢慢往前傾斜,終於跌了下去,還沒觸著地便已浮起,飛行起來。轉瞬間,離了地,過了山,到了海。千禧那年,同學們相邀到東海岸看第一道曙光,我沒去,因為得跟著媽媽打工,多賺一些加班費。海天交接處,當醬紫的天色逐漸轉藍變亮時,我的眉心又抽痛了一下,於是一下子又回到了病房,望見媽媽伏在床沿,睡著了,一隻手擱在病床上那人的臉上,癢癢地,不舒服。
媽媽正在作夢,於是我鑽進媽媽的夢境中。媽媽坐在家中臥室的床沿,瞪著站在不遠處的爸爸,兩人默默,無語。我悄悄躲到暗處,不想讓他們看見。媽媽的眼神,似是自責,又有些哀怨,兩唇微掀,想辯白些什麼卻又嚥下了。空氣沈悶無聊,我不禁抽動手腳,爸爸發現了,目光冷峻朝我射來,我打了個冷顫,媽媽順著爸爸的眼神也察覺了我的存在。慌亂之間,我連忙逃出夢境,發現媽媽醒了,望著床上的人默默流淚。天也亮了。
原來安靜的病房慢慢活了過來,護士進房量體溫血壓脈搏,媽媽幫床上的人擦臉排尿,然後是主治醫師帶著十幾位實習醫生來巡房,我不想和他們擠,所以浮到天花板上。整個房間鬧哄哄地,回聲又很吵,我實在不耐煩,但是又離不開,情緒糟透了。終於等到那群人都離開,換舅舅來了,提著一杯豆漿和飯糰,媽媽吃了幾口又擱下。
「昨晚還好吧?」舅舅問。
「喊了一聲,說痛。」媽媽哽咽地說。
「不要難過,這應該是好事吧,表示還有機會醒過來。」舅舅一邊安慰,一邊接著問:「醫生來查過房了?」媽媽點點頭。舅舅接著問:「他怎麼說?」
「他說,還很難講,很多昏迷的病人是會這樣子的。」媽媽回答。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知道床上那人已經昏迷了一個多月,而且傷害他的人是誰,住在那裡。
「昨晚,對方律師又來了,這個案子不樂觀,因為阿德沒有駕照,又超速,民事的部份他勸我們庭外和解。」舅舅望著媽媽說。我一聽,馬上火了,沒錯,我有不對的地方,對方呢?一隻毒蟲喝個爛醉還開車,另外一個都快睡著了,喝了一整瓶的維士比也沒用,他們都不用負責嗎?「就怕不夠醫藥費。還有以後也不知道怎麼辦?」媽媽邊說邊嘆氣,眉頭緊緊鎖在一起。望著媽媽滿面的愁容,我心裡更加怨恨那兩個肇事的混蛋。
「再說吧,我請里長,還有調解委員會那邊的人再幫忙看看。對方如果太超過,大不了我去找民意代表,給他鬧大一點。」舅舅忿忿地說。
「真的要這樣子嗎?不好吧?」媽媽遲疑地說。
「我是說,如果他們太惡劣的話。」舅舅說:「早上我請假,你先回去休息一下,中午再過來。」
媽媽也沒推辭,收拾了要換洗的東西,疲累地走出病房。望著媽媽離去的背影,我想我也可以做點什麼事情。但是,我想先去看看文文,我知道她爸爸不准她來看我,但是她已經偷偷來過兩回。
於是,我騰空浮了起來,穿牆,到了戶外的天空中。盛夏,此時的陽光已經很耀眼,我刻意放慢速度,想好好經驗飛行的感覺。我用俯臥的姿勢,雙手自在擺在身體的兩側,這樣我就可以盡覽底下城市的景色,當然我也可以改用其他的姿勢,看我高興,結果都是一樣的。在極高處俯瞰陸地是一種很特殊的視覺經驗,雖然在以往的夢境中也是這樣,但因為都是在光線幽微的情況下,因此總是看不清陸地的景物。這次不同了,底下的樓宇房舍橋樑道路清晰可見,只是它們都被壓扁了,假假的,但也因為是這樣的觀看方式,因此以前用來認路的地標,像是摩天大樓之類的,現在全不管用,不得已我只好降低飛行的高度,在參差不齊的建築間穿梭,慢慢地找著文文正在上課的學校。
當我進到教室時,一眼就看到文文坐在倒數幾排,靠角落,一張附小桌的椅子上,那是文文最喜歡的位置,既可以遠離老師,又可避免老師叫最後兩排學生坐到前面去的尷尬。我倚在離文文最近的一面牆看文文上課。文文手肘支在桌上,秀麗的臉龐上雙眉不展,低頭癡癡望著桌上對摺起來的筆記本,幾乎空白的頁面上有幾處隨興寫了幾個名,我的暱稱,小D,還畫上了幾顆心,像地圖上的路標,指來指去都回到了原點,我的方向。時間一分一秒慢慢地流逝,她的姿勢都沒變,定格,靜止,如果不是正好一顆滴落在到書頁上的淚水,我都以為她已經石化成了一座塑像。我的心很痛,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止住她的煩,她的憂。
就在我難過的時候,眉心又痛了,這次我不讓它拉我回去,我頑強地抵住它,我不走,但是它太強我太弱了,不過一兩秒,我又回到了病房。舅舅附在床上那人的耳邊,輕聲地對他說:「小德啊,如果你聽得見,就聽我說,不是舅舅狠心,只是你這麼大,都二十歲,成年了,該懂事了。勸你多少次,騎車要慢一點,都不聽,現在責備你也沒用了。如果可以就趕快醒過來,真的不行也不要留戀,我們這樣的人家,爛命一條,活著也是辛苦。多拖一天多一天開銷。你知道,你媽媽的工作都辭了,你妹妹和我,也是三天兩頭請假,這樣下去真的不是辦法。」說到最後,舅舅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算我求你,趕快醒過來,不然好好地走,不要僵在這裡。…」舅舅的聲音梗住,說不下去了。
雖然舅舅的話沒錯,但還是刺耳,卡在這個黑白交界灰色的地帶難道是我的意願?我也不想啊,更何況三不五時就被拉回來病房,那裡都待不久,去不了,綁手綁腳,真是不自由。想想,我移動到病床上那人的軀體上,想把自己摁進那人的身體裡,我用力再用力,不成,好像中間卡了一層什麼東西,才進去一點就被彈出來。我氣極了,跳起來甩了那人兩巴掌,再試,還是不行,又試了幾回,都失敗了,只好起身,我覺得好累,想找個沒人睡的病床休息一下。這時,房門打開,媽媽來了,兩眼紅腫。我不敢見她,因此趕緊穿牆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