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與黃牛
說真的,我當了兩年兵,從來不曾看過坦克車在路上走,可能跟我的兵種有關,海軍陸戰隊與坦克車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任何人都很難將之聯想在一起。然而,我對坦克車卻一點都不陌生,去過金門的觀光客,必定都看過坦克車,甚至有人還看過數種坦克車:有國軍的,有共軍的;有些擺置在海岸邊,瞄準中國大陸,像是慈湖觀景台旁的那幾台;有些鎮守在戰史館的門口,例如「金門之熊」那兩輛大坦克,氣勢磅礡。在其他的景點,偶而也可以看到坦克或砲台,所有的坦克都是貨真價實的武器,但已完全不堪使用,擺著好看,目的不在展示軍事實力。坦克車的用意,為的是向人民訴說一段金門人英勇抗敵的故事。
金門解嚴之後,原本充滿肅殺氣氛的軍事陣地,陸續對外開放,尤其是在金門國家公園和文化局積極經營下,戰地逐漸變成兒童樂園。碉堡是戰地的表徵,也是發展觀光的好素材。金門縣政府曾在2004年時,邀請中國旅美藝術家蔡國強策展「金門碉堡藝術館--十八個個展」,藉由蔡國強的國際知名度,把金門推上國際舞台。2007年又在長寮重劃區舉辦碉堡裝置藝術展,以「魔幻光影·移動碉堡」為主題,帶領觀眾體驗光與影的魔幻饗宴,感受「火燒碉堡」的震撼力,讓卸下戎裝的碉堡以藝術風貌,變裝為觀光展場。藝術無價,我們肯定這樣的活動,只是對曾經走過那個烽火年代的鄉人,或是駐守在陣地內,以生命護衛這塊土地的老兵而言,不知作何感想。
碉堡對我而言,既熟悉也陌生,這是一種頗為矛盾的感情。家在海邊,沿著海岸線,分佈著各種碉堡陣地,碉堡的週遭幾乎都是雷區,鐵絲網圍起來的草叢,樹立一塊告示牌,或者直接掛在鐵絲網上,「地雷」這兩個字可能是所有中文字中最具威嚇作用的,嚇自己也嚇敵人。我常常想,是不是可以在向大海的那一面也貼出「地雷危險」的告示,讓敵人害怕,被困在沙灘上,進退不得。兵法上說「不戰而屈人之兵」,應該就是這種謀略,心理攻防更勝於碉堡內的槍砲。這幾年金門一直在進行掃雷工作,地雷二字變得相當熱門,腦筋動得快的商人已經把它作成紀念品出售了,繼砲彈後,金門又多了一項圖騰商品。
小時候曾經隨著阿兵哥進到碉堡內,感覺上就是一處住的房子,空間不大,但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就像村裡的防空洞,可以躲宣傳彈的砲擊,也可當作住的地方。我在防空洞裡住了好幾年,還幫防空洞取了一個意義深長的名字--「潛龍」。碉堡內冬暖夏涼,是極佳的避暑勝地,大型的碉堡甚至有地下坑道,生活機能完善,如果可以拋開戰爭的陰影,碉堡會是很適合人類居住的建築。當兵時曾在柴山守防,防區有數個據點座落在西子灣旁,我們就住在類似碉堡的掩體內。台灣其實沒有戰爭的威脅,雖然軍事訓練經常把事情搞得像真的一樣,但大家心知肚明,阿共仔會跑到西子灣來,比天方夜談還不可信。
在兩岸較為緊張的年代,金門到處有反空降掩體,保守估計超過一千座,漆上迷彩色,座落在重要的十字路口或空曠的地方,這些機槍堡主要用來對付空降傘兵;另外還有一些掩蔽大砲的碉堡,用來對付飛機。解嚴後,這些軍事設施不再神秘,觀光客可以隨意拍照,放上部落格讓大家欣賞,完全不怕洩露軍機。機槍掩體比較沒有特色,不像海防碉堡,碉堡的存在與消失,正好見證了金門從封閉走向開放的進程。
2007年我帶著家小再次回來,正好趕上「碉堡藝術節」,因此也參觀了小金門的幾個知名碉堡,例如:將軍堡、鐵漢堡與勇士堡,號稱「烈嶼三堡」。另外也看了一些只有當地才知道的碉堡,例如虎堡、誠實堡、曙光堡等,這些名不見經傳的碉堡,似乎沒有整修的價值,多數仍是荒煙漫草。整修後的碉堡,早已沒有煙硝味,牆上的紅色標語,讀起來不但不感人,女兒還笑它字寫得太醜。國家公園一直在苦思如何應用這些閒置空間,或許可以這樣安排:在將軍堡內吃中飯,在勇士堡的大樹下喝下午茶,然後夜宿彷如迷宮的鐵漢堡,這會是怎樣的情境?既浪漫又實用。這些軍事陣地,畢竟不是古蹟,固然有其保存的價值,若只是提供參觀,意義不大。不必把所有金門的東西都變成戰爭博物館,既然金門想轉型,就得拋開過度的戰爭記憶。當槍炮彈藥銷毀後,當地雷清除完畢之後,碉堡只是一處生活空間,而且,以目前金門海岸陷落的速度,下一代未必還能看到謎樣的碉堡。
沿著四維坑道口到東崗採石場的海邊,以前有很多小型碉堡,外觀看只是個長滿雜草的小土堆,加上有木麻黃樹作掩護,不論從空中或地面都很難被發現。但是因為有駐軍,看著阿兵哥進進出出,碉堡的存在也不是秘密。前幾年,我帶小孩來東林海濱公園戲水,不管是向前看或往後看,一時之間竟找不到熟悉的碉堡,碉堡都不見了。小時候誤入沙灘會被衛兵嚇止,惡劣的衛兵還會作勢開槍。如今,沒有兵,也沒有碉堡,一整片的沙灘,只剩馬鞍藤和菟絲子,稀稀疏疏,卻又彼此糾結不清。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偶而可以看到崩解的碉堡殘跡,鋼筋水泥或許可以抵擋炮火襲擊,卻敵不過海浪與海水的侵蝕,慢慢風化,被海水帶走,終致一無所有。大自然的力量讓人害怕,也讓人更加珍惜這片刻的存有。
來到東崗的直昇機停機坪,看到兩頭黃牛悠閒地在吃草,女兒拿起數位相機猛拍。以前去牧場玩時,看到的都是乳牛,買牧草餵大牛吃,買牛奶餵小牛喝,這荒謬的遊戲小孩玩得不亦樂乎。不管大牛或小牛都是被人圈養,不曾有機會與野外的牛如此近距離相處。眼前的黃牛似乎很怕生,小孩也怕牛生氣,無法像爬上坦克拍照那樣自在,把坦克當作大玩偶。牛雖然很溫順,是農人最好的伙伴,但牛脾氣一旦來了也是六親不認。透過鏡頭,女兒突然看見很奇特的事,原來每隻牛都有記號,牛背上竟然烙著數字。經過我解釋之後,有點似懂非懂,但好奇程度不減反增。接下來的旅行中,只要看到牛,就會趨前去看看數字。還好沒聽過金門有人簽六合彩,否則牛不徒不能悠閒地吃草,恐怕連睡都不安穩。
家裡捕魚為生,雖然也有幾塊田,不常種,形同荒廢,既不養牛,也不需幫人牧牛,因此,對於牛沒有太大的感覺。金門人對於黃牛向來很敬重,從小我就被告誡不可吃牛肉,理由千奇百怪,我也不覺非吃不可,一直到高中才有機會偷吃。來到台灣讀書後,幾乎吃遍跟牛有關的所有商品,牛排、牛肉麵、牛肉乾,不吃牛肉還真的是件困難的事。大賣場的牛肉大多自國外進口,吃起來比較沒有罪惡感;菜市場標榜正宗黃牛,看到「黃牛」一字我反而有點退卻,總是會不經意地想起家鄉那些隨意放牧的黃牛,那種聯想讓人變得很難過,心情不對,再美味的食物都難以下嚥。
這幾年,金門的牛肉加工已經打開市場,成為重要的觀光商品,本地人吃牛肉料理的也愈來愈多。有人專門蓄養黃牛以供宰殺,有大型的牧場,也有零星的農家。路上看到的黃牛已經不全是為了耕田之用,多數會進入饕餮的五臟府。天生萬物以養人,耕田的未必不能發揮其剩餘價值。只是,對於黃牛我依然深覺不捨,我會購買金門的牛肉乾送人,但回金門時,我不會想吃牛肉。我無法克服黃牛與牛肉的矛盾,我不是素食主義者,但想到殺生,我寧可不食。
這幾年,為了提振金門的經濟,政府與民間業者大力鼓吹以金門酒廠的酒糟來養牛,以高粱酒灌製黑毛豬肉香腸,這個趨勢似乎已難遏止。在牧馬侯時代金門原本就是牧場,但養的是戰馬,不是會破壞生態的畜牧業,顯然這些人誤解了歷史。我已離金門太遙遠,沒有資格對家鄉作任何建言或批判,只是單純地覺得,坦克與黃牛都是金門的資產,即便在那個烽火的年代,黃牛體現了金門人的生命力,認命與自在。金門人不怕沒肉吃,怕沒乾淨的水喝,當坦克已熄火、碉堡已傾頹,輕風吹來,卻是一陣陣的牛屎豬糞味,我怕金門會成為人們想再度逃離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