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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吃苦的幸福

發布日期:
作者: 章之渝。
點閱率:574

那年家中的兩名小知識份子分別到外地宿學以後,便不知不覺走到現在這幅模樣。我把能寫能讀的都搬到屋外,連乾衣槽上頭的空位也沒放過。
把男人疏於穿戴的西裝、鞋履、襯服、風衣都晾起來,鐵欄干架字排開,浩浩蕩蕩,也莫管它在馬路邊蔚為天上奇景、供人指劃疑惑。
有時候,太冷的氣溫彷彿在跟陽光捉迷藏;午后過二時,所有暖流皆逃去無蹤影。我就得把握時間,天一亮便把衣碗都洗刷晾妥。要買的魚蔬、早晚餐膳食材料一一買齊塞入冰箱。
用前晚濯洗身體剩下來的水澆花、擦拭窗櫺桌椅、拖地……再以炭泉水摻紅糖熬煮成兩天份麥茶,置涼後存放冰箱,這是夏日最經濟且純天然活力丸,老少皆受用。
做這些事時,心境彷彿被一種極罕見的溫柔、知足與靜定的氛圍充滿。
「難道,真的老了嗎?」一道道夾雜哀歡的問句,不覺讓我陷入淺淺的倉皇與疑惑中。「難道……」

因為天冷,我常把自己全身上下纏綁得跟個「阿布兜」沒兩樣。儘管身手遲緩,但也一時半日脫離不了這種,慣愛自己的怪方式。
想想那時節的我,才剛拜別了倚仗多年的職場碼頭。彷彿是一顆即將被社會遺忘的螺絲釘,對於你仍賦予我的這份永久性「家事服務員」工作,我當然是珍之重之、念茲在茲!
說實在,對於這個理財本領遜斃的「賤念」,突然清風兩袖、心甘情願相忘於江湖,你多少感到有些失措可惜的味兒。(這從你睡時皺著雙眉的神態裡可略窺一二)
縱使在過往的十個年頭,你我一向分開拼鬥、聚少離多;然而夫妻總是同林鳥,大難來時,我竟枉念道義獨自豎起白旗。對你而言,就像少了位革命知己,分外淒淒──

怎麼說,這世代流行的還是雙薪主義。我把整個家庭擔子丟給你,卻花大把大把時間讀報、讀雜誌刊物、寫作、散步、陪陽台花草一起發呆……甚至對著那結果不知何年何月出爐的文學獎美燴,進行頑強的等待──
再如何解釋如何領受你緘默的包容,總還有點說不過去的虧欠吧?
逼急時,我卻屢找得到藉口搪塞自己的不夠意思,譬如漸向殘陽的身段體魄,譬如再也禁不起壓力勞累的心性。事實上,我深諳自己的鴕鳥心態,多半時刻,我仍處在悲觀檢省之中,靜靜聽候你的發落。
我又長期失業做著悲觀的各種準備,也聆聽政府推動的方案裡是否具備令我改變的養料及可能性。你知道我一向嘴硬而心軟,只要一放鬆,不出三天焦慮便緊隨而至。
經過了那些事兒,我學會了悲觀也學會了豁達,尤其在幾次你幫我償清卡債後,我終於明瞭師父跟我說的:「這世間只有一種人不會離開你,不管在任何難堪難解的境地,他們終會守護著你……那就是你的家人。」
我開始會設想一些以往不會關注的,諸如「你的身體能否一直支撐著,這樣勞神勞力的工作?」
生命無常,一個小災小難就足夠教我們這艘羸弱小舟翻覆。因之要不斷學會向諸神祈求庇佑,因為無明無妄的偉大所以更要讓心看得見;從起早後的每個細微處感恩,從一杯水的冷熱去思索。
願祂許你一個健康喜樂的身體心智,無災、無怏、無痛苦,許全家人一紙上上籤;而我,但願有天能快快接過你的擔子,扮起家裡的挑伕角色,讓你賦閒在家做喜歡的事就好。

你可以一直抱著你的小六法,一直考試考到99歲。然後拿著我給你的零用錢,出入證交所、號子店──晚了,便回來陪我吃頓專為你煲好的有機葷素雜料理、喝高山茶、看大話新聞、K歌……
我會尊重你的習慣和興趣,一如當年你對我的種種忍讓和理解。若你我情義兼容的愛與付出不予領情,給我幾句不中聽或臭臉淫威也無妨。十年風水輪流轉,轉啊轉地終於轉到你的走老運了──
哈哈,我真是為你開心哪!
……

「誰教你上輩子欠的比我多?趁這輩子趕快還完,下輩子就兩不相欠囉!」
「夫妻那麼會計較做啥?我除了賺錢本事略略低能以外,能做的雜役、能包辦的活兒可多囉──」
「瞧,除了不會修電扇、換燈管修水龍頭外,這個家有哪件事不是靠我這雙金手指拿捏、打點、收拾的?一年就是無法連續出門涼快個兩三日,一回來整座屋簡直就像遭遇垃圾土石流,慘不忍睹唷……」
「那一再重整旗鼓、重複修正的功夫,無非是上帝賦予女人的最佳秉性本領?」
「我不就支那麼點利息零花而已?趕明兒待手頭寬裕些,定大大回報你,請放一千一百一萬個心好咧……」

彷彿昨日的趾高氣昂言猶在耳。嘖嘖,那個嘮嘮叨叨、不懂謙遜的管家婆真的是本人在下我嗎?這……這可真真為難你們這些年忍辱負重的配合啦!
不過話說到此,我仍然感到慶幸。能反過來照顧你、承接你日漸高漲的氣燄,不恰恰符了當年我「亂點風水譜」的小詛咒?
冤有頭,債有主;就這樣關起門來商討、化解,把惡歹之話變成縷縷善意好言,不也是福報一樁?

所以,我是真心開懷的呀~
讓你我共有的四方小屋,每早每早迎著溫情曉陽從窗頭灑進來。固定時間喊你起床、看著你整衣漱洗、刷牙如廁;看著你大口大口吃完我為你備妥的中西式早點:咖啡、飯糰或者煎得不太漂亮順溜的蛋餅,或茶油拌手工細麵……
看你用搖控器切換新聞頻道(你猜,我這輩子看也看不膩的風景是哪樁?是你一屁股落坐在斑白老沙發上,手握搖控器漫天轉台的神情)。
那神情是篤定的,一種小戶長身上才窺遇得到的自信與放縱。
偶爾,我會作弄似地把搖控器藏起來。瞧你慌慌張張掏尋又不想低頭予以詢問的模樣,那焦灼分明令我心疼又竊喜,卻彷彿教我遠遠凌駕於搖控器之上;那一刻我忽忽洞察了被你需要的事實,某種震撼力卻只能悄悄自我領受,別人是不會懂得的。
被摔壞或弄丟的搖控器,變成你的瓶頸(因你的生活白癡指數和我的方向感有得拼)你的目光裡出現許久未露的乞求意味,但它們分明在說:「去買一支新的回來吧!」 ……

我記得,朋友的簡訊中曾出現過這麼句經典的話「世間最珍貴的情感是理解和聆聽──」真的,如果它是日復一日裡的生活潤滑劑、和事佬,我還真希望一直這麼過下去。
誠如老牌巨星威廉赫特當年與聾啞女星瑪莉麥特琳合作的電影作品「悲憐上帝的女兒」,只靠著讀語術(讀眼術)便能確切地與對方的心對話,進而分享彼此的愛。
那麼,我將愛上這個緘默且不易產生紛爭的世界。即使孤獨也不再害怕。不管陷入恐慌的時局是否已經臨近這個地球,我會守護著它,以我雙手釋出的微小力量;相信有愛的地方,一切都是強大且不易被摧毀地……

賦閒時日多,我發現自己除了一頭固定在陽台晃動、久未修剪(形若貞子)的長髮,屋子各角隅還冒出許多編織物、手縫玩偶及以渾然稀奇之狀,伸長觸鬚加入的花木盆栽,儼然一幅空中農場景象,默默陪伴主人昭告著歲月流逝。
斯時,我不再計較櫃內衣著寒傖與否,還是家電用品老舊鄙陋的諸項細節;不去掛意多久沒出門旅遊、玩樂等等帶給我的失落感。
我習慣了自言自語、習慣了與貓狗金魚說話、習慣了在內觀冥靜的世界,營造自己合適的生活氛圍。
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會走出去。自「渴望安全性」的幽閉恐慌症患者的世界,從「見不到你」便全面防衛武裝的幻想碉堡裡逃出來。我知道唯有更勇敢一點,才能幫助彼此揮別陰霾糾纏。
而在這個之前,我只想安心安靜地扮演好你的眷侶角色。安安分分守住這唯一的小房子、小農地。
看著你穿上我勉力燙得平整的鐵灰色工作服,在七點半準時出門幹活;望著那猶存削瘦卻明顯不再挺立的身子,我終於理解當年何以毫不考慮便選擇跟隨你……
無論如何,分歧的兩條枝幹,仍然附著於同一根支點;夫妻如同樹,一生纏綿糾結、愛恨至少相依……
你的細膩恰恰是為盯準我的粗率而來。而我習於大鳴大放的樂天也湊巧彌平了你凡事低調的缺口。
雙向互補,隨歲月臻於成熟,如倒吃甘蔗再也難分難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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