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衍派2010.04.07
今天2010年4月7日
是誰都不捨再加諸更多的苦痛
金門還有親人
有家族的祠堂
後面紅色的坡土上
是祖先的山墳
高陽衍派四個字的匾額掛在四合院門口
小時候覺得那是跟天空一樣高 無能觸及的莊嚴
而腳下的門檻 總要小心翼翼地跨過
從曾曾曾祖父開始
嫁出去的女兒 娶進門的媳婦
都是從這道斑駁的門迎送
改變了接下來的生命
背對著這充滿教誨歲痕的四合院
離開了家到南洋跑商船
一離開 就是十三年
船靠了從沒來過的國度的泊口
收帆繫纜
什麼也不缺 卻滿溢了思念
就是那漂泊數載日日夜夜想念的四合院
換了錢買了金子附了張親筆書寫報平安的信
就寄回了家鄉
學會了印尼語 也會讀馬來文
也開始學其他水手講起了英文
卻怎麼也聽不到朝思暮想的阿爹阿娘熟悉的叮嚀
爺爺當初一手拿著菸一手拿著要幫我點燃的燈籠
告訴我他年少的故事
我懵懵懂懂……
一轉眼
這間四合院的長子十六歲了
他應該扛起上一代賦予的宿命
清晨整理魚貨推著小車從后湖到幾公里外的金城
午後得在地瓜田裡收拾些葉子餵食家禽
他的舅舅登門苦求這年輕人的父母
說這孩子可以擁有更有出息的未來
沒多久
這年輕小伙子也背起了遠行的行囊
背對著不捨的呢喃與勉強的祝福
來到台灣考上了屏師畢業當了教師
成了那座四合院的驕傲
媽媽當初敘述爸爸的這段故事
我看不出她臉上的情緒……
我讀過好多的歷史 讀過好多其他人祖先的豐功偉業
我可怎麼都記不得曾祖父的名字
那可是爺爺的阿爹呀
他們也曾和我一樣在學會步行的年紀
用小小的身軀站定腳步聚精會神地仰著頭
望著這不可侵犯高掛著的高陽衍派呀
小時候回金門
總像出國一般
渡輪總在漲潮的半夜抵達 像極了時差
全家人包了計程車回到四合院
總是由父親在宵禁沒有路燈的黑暗中敲動了那圈門環
那隔著海隔著寒暑敲動近鄉情怯的聲響
總是出奇地溫柔
像是輕輕叫醒鄉愁
又像是害怕喚醒了爸爸許多無法在深夜裡看清晰的回憶
爺爺奶奶醒了
一邊笑著流淚
一邊向街坊鄰居邀喝
四合院也醒了
每次都是一兩個星期的停留
我們就得向爺爺奶奶告別
記憶中都是鄰居用小貨車載著我們
小貨車慢慢駛離四合院
爺爺奶奶總是站在家門口流著淚目送著
我問怎麼爺爺奶奶哭了
爸爸只是沈默
媽媽只是叮嚀著我要一直揮手
直到爺爺奶奶看不到我們的轉角……
迎接我們和送走我們的時候都哭著
四合院演著這個故事不知幾回
我當初不能體會……
高陽衍派許家的四合院
走過六個世代
從清末算著百年繁衍
改朝換代是人家的事情
這座遮掩過風雨與砲戰的堡壘
守護著一樣的姓氏與血脈
我不敢也無能去精準的計算那道門前
究竟有多少次用眼淚去迎接與送別
昂首壯志遠行的兒子
拜別父母嫁出去的女兒
曾從這裡離開的上祖陌親們你走到了哪裡?
這裡可曾是你落葉的盡頭?
十幾年前父親去世後
爭氣的叔叔開了公司當了老闆
買了新樓裝潢了舒適的房間
爺爺奶奶終究住不慣台北
又回到金門那曾擁擠過整個家族的四合院
像是保護著所有記得這裡的人的回憶
像是對祖先婉約地交代這扇門裡還有香火……
那畢竟是祖先與爺爺奶奶還有爸爸的家鄉
那是我的家
今天2010年4月7日
而誰都不捨再加諸更多的苦痛
奶奶留下最後一口氣
姑姑送她回金門那守護了一輩子的四合院
讓心跳在這裡停止
近九十個四季的歲月在這裡安靜的埋葬
我不需要表達自己有多難過
因為在家族決定遵照奶奶的遺言讓她不再帶任何痛苦的離開後
這是答應他的最後一次允諾
奶奶你也不會孤單
爸爸會在那裡陪伴著你
會聽著你想對他說好多好多當初你來不及對他說的話
爸爸會像小時候你牽著他一樣換他牽著你的手
帶你去再也沒有苦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