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究是個深愛孩子的父親。他終究是棵大樹﹐將孩子們攬在自己的懷裡﹐呵護著﹑憐愛著。夜空﹐籠罩在榕樹頂上﹐昏沈沈的…
夜空，籠罩在樹叢頂上，昏沉沉的。
樹叢茂盛而廣大的長在馬路兩旁，順勢望去，一扇氣派的大門矗立在馬路盡頭。
抬起頭，只見得一片灰。星星躲了起來，月亮在雲層後頭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就連路燈都忘了亮。
這是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風聲颯颯的吹，吹得大門上貼的房屋拍賣得標證明飄蕩著發出沙沙的聲響。
紙上寫著：「得標人：李世傑。得標價：新台幣壹仟壹佰萬元整。」
大門後方那幢偌大的豪宅，因為乏人管理，長年風吹日曬，不僅主屋牆面斑駁、佈滿灰塵，屋內凌亂不堪，就連前庭、後院也雜草叢生，尤其後院更像廢墟一般──雜草長得跟人一般高，將鐵灰色焚化爐包在裡頭更令人覺得陰森恐怖。
夜空，籠罩在主屋頂上，昏沉沉的。
書房裡只點著一盞檯燈，洪若譚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昏黃的亮光照在他的臉上，更顯憔悴。
書桌上散放著一支筆和幾張信紙。
他站起身，開始在桌邊來回踱步，最後在落地窗旁停下腳步。
往窗外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前庭平整的草皮和一棵繁茂的榕樹，榕樹之下又種著幾棵小樹。
小樹，是孩子們種下的。
他還清楚記得自己當時的承諾：「你們是小樹，爸爸是大樹，你們就躲在爸爸的懷裡，安心的長大！」
他的承諾彷彿還在樹葉間隙裡迴盪，卻再也沒有實現的一天。
那天夜裡，洪若譚第一次坦然面對問題。
「努力了大半輩子，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我好累……」他癱軟在沙發上，手支著頭，絕望的看著桌角。
茶几上一份銀行判決書，積欠債款兩億八千七百三十萬四千五百六十二元寫得再清楚不過。
一直到這個時候，洪崇輔、洪崇仁和洪孟予才知道，家裡看似的豪華氣派都是假象，他們其實住在抵押狀和借據糊的房子裡，而這幢房子就要垮了。
洪孟予一把抓起判決書，整個人縮進沙發深處，不可置信的盯著紙上的天文數字。從前的那個爸爸哪裡去了？說要保護他們的爸爸哪裡去了？什麼時候爸爸溫暖的愛變成了一串冰冷無情的數字？
「爸，危機就是轉機，你一定會東山再起的。」身為長子的洪崇輔率先鎮定下來。雖然兩億多元是個跟天一樣大的數字，但他相信：只要有心，任何困難都有辦法克服。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熬過了，就能夠得到一片寬闊的天。
洪若譚無力的搖頭，眼裡仍舊充滿絕望：「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繼續奮鬥了。」
「爸，你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都會支持你。」洪崇仁伸手輕拍洪若譚的手臂為他加油打氣。
一剎那，洪若譚就像是發狂了一般抓住洪崇仁的手，惡狠狠的瞪著洪崇仁。
「你懂什麼？人生中的挫折你遇過幾次？失敗的滋味你嘗過幾次？當你的人生一路走來始終不順遂，你就不會再說出這種屁話了！」他用力甩開洪崇仁的手，再度癱軟在沙發上。
洪崇仁瞪大雙眼看著眼前彷彿變了一個人的爸爸，愣愣縮回手。從前的那個爸爸哪裡去了？說要為他們而努力的爸爸哪裡去了？什麼時候爸爸溫柔的話語變成了歇斯底里的文字？
「你不說，我們當然不懂！」洪崇輔看著頹廢的爸爸，心裡突然湧現一股憤怒，「就像這筆債，如果不是你現在拿出來，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家裡的狀況，我們可能永遠都以為自己住在豪宅裡！挫折又怎樣？失敗又怎樣？重新再來一次，全部都會好的啊！」
「我這麼做是在保護你們，你們懂不懂啊？如果挫折可以由一個人承擔，又為什麼要讓五個人煩惱？」洪若譚自沙發站起身，又是一陣歇斯底里，「你說的倒簡單，重新再來一次！你以為人生能重來幾次？你以為重新再來一次，過去闖的禍就會全部歸零嗎？少天真了！我告訴你，重新再來一次最快速又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去死！」
「爸！你在說什麼！」洪崇輔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子的爸爸。
洪若譚一陣冷笑，「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重新再來一次最快的方法就是死，下輩子投胎到好人家，不需要再受這種折磨，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看不出來這樣哪裡好！你死了，你重新投胎再來，那我們呢？」洪崇輔從沒想過爸爸是這麼不負責任的人，遇到問題竟然想一死了之。
「把你們留下，我是不會放心的，要走，我會帶你們一起走。」洪若譚嘴角稍稍揚起，像是看見美好的未來，他發狂似的露出熾熱眼神看著他的孩子們，「我們都不用為債務煩惱，死了，一切就好了。」
洪崇輔住了口，無奈的瞪著眼前這個頹然喪志的爸爸。從前的那個爸爸哪裡去了？說要他們安心長大的爸爸哪裡去了？什麼時候爸爸熱血的精神變成了頹喪的態度？
縮在沙發深處的洪孟予突然爆出一陣怒吼，「什麼叫做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好，我死了卻一點都不好！我才幾歲，連人生的一半都還活不到，憑什麼你一句話說要帶我們走，我就要讓你帶走？」她直視著洪若譚的眼睛，惡狠狠瞪著。
「就憑妳是我生、我養的！就憑妳的命是我給的！我要妳走妳就得跟我走！」洪若譚抬手一巴掌打在洪孟予臉上，熱辣辣的。
洪孟予愣住了。
十九年來，這是爸爸第一次動手打她。
一直坐在沙發上的姚寶玥沒開口，只是靜靜流下眼淚……
男主人垮了，家自然也是要垮了的。
踱回桌前，洪若譚將洪孟予的日記放下，淡粉紅色的紙上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文字，其中有一行用紅筆寫著：爸爸竟然要我們大家跟他一起死！
洪若譚提起桌上的筆，挨著微弱的亮光，在信紙上寫下他人生中最後的文字。
玉嬿：
當妳看見這封信時，我們一家五口可能都不在了。
做這樣的決定，我掙扎了許久，下好大決心，更捨棄許多人世間的情份，想說的是我真出於無奈──兩億多元是筆大數目，我無法償還，只好用這種方法凸顯我的誠意，但我實在不放心將孩子們留下，只好一併將他們帶走。
崇輔、崇仁和崇予的骨灰已經撒進海裡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和寶玥也能以海洋作為最後的歸屬。若來世有緣再做兄妹，我這個做哥的，一定不會做得像這輩子一樣！請妳寬心，無須掛念，未來我們會一切都好。
哥
「若譚，你的熱牛奶。」姚寶玥將馬克杯放在茶几上。
「嗯。」洪若譚淡淡應了一聲，卻沒有動口的打算。
姚寶玥端著托盤，輕敲每一個孩子的房門，將馬克杯送進房裡。
「喝了熱牛奶比較好睡。」
回到客廳，姚寶玥端起自己的那杯喝起來，洪若譚則漫無目的拿著遙控器轉台。
桌上那杯熱牛奶，還是滿的。
他說要帶走他們是認真的，他要他們沒有痛苦、安心的，什麼事都不知道，靜靜的跟他一起走。
他要保護他們，避免他們受到不必要的傷害。
因為他是那棵大樹。
夜空，籠罩在焚化爐頂上，昏沉沉的。
最後一次確定沒有遺漏該做的事，他這才褪下姚寶玥的鞋，將她抱進焚化爐裡。
洪若譚看著毫無反應的姚寶玥，伸出手細細自她的眼皮、鼻樑往下摸，直到嘴唇，他停了手。
「跟著我是苦了妳，我實在是放不下妳，下輩子，我們再做夫妻，我會好好待妳。」忍了這麼久，在這一刻，洪若譚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躺近她身旁，緊緊握著她的手，哭著、笑著等待大火的吞噬。
夜空，籠罩著前庭花園，昏沉沉的。
原本該要冷清、漆黑、恐怖、陰森的豪宅，竟然人聲鼎沸？還從院落裡傳來陣陣烤肉的香氣？
李世傑一行人手拿啤酒、食物在寬敞的庭院裡穿梭，最後來到位於後院的焚化爐旁。他將焚化爐從上至下掃了一眼，那是個鐵灰色的長方體，不很大，但一次容納幾個人或是藏匿幾個小祕密肯定不是問題。
「你們知道嗎？當初那場自焚案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真的嗎？」這天來到這裡參加中秋烤肉聯歡會的人，有不少是衝著對洪若譚一家五口自焚案的好奇而來的，於是眾人驚訝的瞪大眼，仔細聽著李世傑接下來的話。
「當初警方費盡工夫就是找不到洪若譚三個孩子的下落，沒有形跡、沒有遺體，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就跟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有人說，他們死後被洪若譚弄進焚化爐裡燒成灰，撒進海裡了，但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這是真的。」李世傑其實不大相信這個說法，一個人要成功人間蒸發太困難了，何況三個？
「然後呢？」
「洪若譚呢？」
圍觀的大夥都被李世傑挑起興趣，七嘴八舌問著事件後來的演變。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鄰居終於發現他們家好久沒有人出入，再加上洪若譚的親戚一直找不到他，來到這裡，他們一家五口自焚案才爆開來。」李世傑指著焚化爐的門前，「那裡就是他們夫婦最後拖鞋擺放的位置，他們從客廳走出廳外，順著草地來到這裡，拖下鞋，爬進焚化爐裡……」
回到前院，大家一掃方才討論自焚案的沉重，又開始嘻嘻哈哈喝著啤酒吃著烤肉，三不五時說幾句言不及義的話，突然李世傑被問到：「買下這麼一幢凶宅難道不害怕嗎？」
李世傑撇嘴笑笑，「我還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希望以平常心去看待，畢竟人生有生有死，世界上有哪個地方沒死過人？他們只是以一種比較激昂的方式死去而已。」然後他鄭重宣布：「這後院，我打算改建成游泳池，開放讓小朋友游泳。或許，小孩的歡笑可以為這個地方添一點美麗的色彩，久而久之大家自然會淡忘曾經發生在這裡的事。」
改建豪宅的計劃受到眾人一致好評，於是改建的工作如火如荼展開了。
開挖泳池之前，得先鏟除地面上的障礙物，焚化爐必須搬遷，雜草必須剷除，李世傑首先請來一具吊臂負責吊運焚化爐的工作。
吊臂轟隆隆運作著，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無法成功吊起焚化爐，不是線繩突然鬆脫就是吊臂車瞬間熄火，把工人嚇得語無倫次：「老闆，焚化爐，吊臂……」他指指焚化爐，又指指吊臂，無奈的搖手。
「師傅，別緊張，要說什麼慢慢說。」
「老闆，我入行二十多年還沒碰過這種怪事。這具吊臂是我吃飯的工具，一直都保養的很好，前不久才維修過，實在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啊！」
「師傅，這不是你的問題。」李世傑無奈的看看焚化爐，又回頭拍拍工人肩膀，「你放輕鬆，先休息一下，我們等一下再繼續工作。」
他清楚知道這不是吊臂的問題，是焚化爐本身的問題。
祭壇擺起來了。
李世傑臨時找來一位法師為亡靈超渡，只見法師叮叮噹噹搖著鈴，口中唸唸有詞。一把米，一把紙錢，輪流在空中拋散，最後將一張符燒成灰和著水，以手指攪拌後就撒在焚化爐的門上。
說也奇怪，超渡儀式結束後，吊臂再也沒有出現問題，順利將焚化爐吊起。
更令人驚訝的是：焚化爐吊起後，出現在牆邊地板的三只外型一模一樣的骨灰罐。自焚案發生這麼久以來竟然沒有人發現，看似和圍牆緊密接合的焚化爐其實和圍牆之間還有一小段距離，正好能將不可告人的祕密鑲嵌進去。
洪若譚一家五口自焚案重新讓警方展開調查，最後證實焚化爐旁出現的三罐骨灰的身份確為洪崇輔、洪崇仁與洪孟予，這說明了洪若譚留下的遺書當中有一部份是謊言，他不但沒有將孩子的骨灰撒進海裡，反而將他們一直藏匿在身邊。
他終究是個深愛孩子的父親。
他終究是棵大樹，將孩子們攬在自己的懷裡，呵護著、憐愛著。
夜空，籠罩在榕樹頂上，昏沉沉的。
榕樹枝椏，籠罩在小樹頂上，昏沉沉的。
洪若譚給予孩子的承諾還在樹葉間隙中迴盪，卻再也不會有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