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光競走─寫在《了尾仔囝》出版之前
從炎陽高照的盛夏,到滿地金黃的深秋,我親眼目睹門外木棉花絮紛飛,又見它落葉隨風飄零。歷經生命中的風霜雨雪,默數著百餘個日夜晨昏,終於把《了尾仔囝》這部十萬言的長篇小說寫就,並以一顆誠摯與謙卑之心,把它呈現在讀者們的面前,虛心地接受諸君的批評和指教。
不可否認地,隨著兩岸軍事對峙的緩和與兩門對開,隨著大小三通的啟航與社會變遷,金門這塊純淨樸實的土地已與爾時不能同日而語。即使舊有的社會難以獲得年輕一輩的認同,可是對老一輩的鄉親父老來說,他們懷念的仍然是昔日淳樸的民風與傳統的習俗,以及一個安定祥和、知書達理的社會。
然而,自從解嚴與戰地政務終止後,這座純樸的島嶼已徹底地改變,除去「性」和「暴力」不說,若以「騙」字而言,其花招之多委實令人瞠目結舌。諸君不妨想想此生或看看周遭,或多或少誰沒被騙過?像貓仔馬俊這個滿口謊言騙取鄉親小錢,卻被對岸女子放長線釣大魚騙走大錢的了尾仔囝,不管是罪有應得或是咎由自取,他吞下的,不都是現世現報的苦果麼?因此,無論騙人或是被人騙,似乎都能從其中得到警惕。騙人者日後必須嚐到現世報的苦果,被騙者更要記取教訓、提高警覺,萬萬不可再受騙上當,讓那些不肖之徒食髓知味、得隴望蜀。
從出生到現在,無論爾時求學或輟學在家務農,還是之後在太武山谷謀生,抑或是現今蟄居於新市里,歷經六十餘年平淡無奇的人生歲月,我鮮少離開這座島嶼,故而文學創作的領域,幾乎都圍繞著這塊歷經戰火蹂躪過的土地。儘管貓仔馬俊是我筆下塑造出來的人物,但其行為舉止與現實生活非僅有密切的關聯,更是時下社會的反映與真實人生的寫照。類似這種好高騖遠、不務正業、東詐西騙的了尾仔囝,可說不計其數。而喜歡涉足歡場當散財童子,或是尋花問柳被染上性病者更是大有人在。即使這些了尾仔囝為社會製造不少問題,也為家庭增添許多困擾,然並非每個人都能遇到像跛跤膨豬這種用心良苦的父親。他一生勞心勞力始終無怨無悔,妻子跟兵仔跑亦能坦然面對,反而被這個非自己親生骨肉的了尾仔囝折騰了大半生,讓他「氣身」又「惱命」。雖然孩子在他不遺餘力的教誨下終於洗心革面,又有一個賢慧的媳婦與乖巧的孫女讓他感到欣慰,可是每當想起彼時那段悲切的往事,內心仍有許多不堪回首的感傷,想不教他悽然淚下也難啊!
自從小三通開航以來,遊走兩岸的火山孝子,或給姘頭送生活費,或替非親生骨肉送奶粉錢者比比皆是。文中的老枝伯仔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麼?他外表看來一副道貌岸然的紳士模樣,批評人更是「精霸霸」,而自己卻不思檢討。即使已屆花甲之年,但仗著身邊有幾文錢,在對岸不僅有姘頭竟又去嫖妓。雖然偶而有牛鞭燉中藥讓他補身,可是依然處在「上面有想法,下面沒辦法」的窘境。「食老抑擱毋認老」的老枝伯仔,他是「開戇錢的槌哥」?還是「該己過癮著好」?誰也管不著。而姘頭懷裡那個長得「膨獅獅」的小男孩,是他的骨肉?還是別人播下的種籽由他來收穫?誰也不得而知。因為每當老枝伯仔和她難分難捨、最後不得不揮手說聲莎喲哪啦再見時,只見返鄉的船隻尚在金廈海域裡航行,馬上又有另一個不需靠牛鞭燉中藥補身的壯漢來接班。雖然老枝伯仔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但管它是一屋二夫或綠雲罩頂,依然樂不可支;甚至還洋洋得意,感到十分光彩。殊不知「提錢去予查某開,又擱去共人湊飼囝」,真是不折不扣的「倥憨膦」啊!
毋庸置疑地,這個社會原本就不完美,世間亦無人格完全或道德學行毫無瑕疵者。可是有些人則自命不凡、善於偽裝,自以為有高人一等的學養,講起話來口沫橫飛、頭頭是道。實際上在這座小小的島嶼,「尻川有幾根毛」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須自鳴清高。倘若貓仔馬俊是現實社會裡的「了尾仔囝」或是俗稱的「鳥雞仔仙」,那麼老枝伯仔便是不折不扣的「老不修」和「老風流」。即便我無意對文中的情節或人物重複地加以詮說,然而每當我進入故事中的意境時,內心確實有許多莫名的感慨。甚而為貓仔馬俊和老枝伯仔的無知感到悲哀,更替跛跤膨豬這個「時來運來,討老婆帶個兒子來」的老人家抱屈。
從一九九六年復出到現在,無情的光陰已輾過我無數個日夜晨昏,即使每天與書為伍,時時刻刻不忘筆耕,可是依舊不能好好地把握當下的每一個時光,眼睜睜地看著它從我的指隙間溜走,直到生命中的紅燈亮起,始讓我感到焦急。那時,激昂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以為不久就要回歸塵土,四十餘年的文學生命亦將劃下句點,屆時,勢必要與我熱愛的文學說再見。故而當拙著《頹廢中的堅持》即將付梓時,我竟以〈後事〉乙文做為代序,我不僅已做好心理上的準備,也同時將四十餘年的創作歷程,做了一個詳明的交代,所以死亡對一個已準備好了的老年人來說並不可怕。因為世間原本就有輪迴,眾生的生與死,不就像車輪般不停地在轉動麼?生的要死,死的會再生,唯一的或許是下一輩子的際遇,不一定跟這輩子相同而已。故此,無論生或死,都是一種自然的現象與不可抗拒的宿命,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更何況,當上天對人們做出死亡的宣判時,又有誰能蒙受祂的恩德而獲得豁免呢?可是萬萬沒想到,時隔三年後的現下,竟蒙受老天爺的垂憐與厚愛,要我在人間多看看燦爛的陽光和美麗的夕陽,多體會一下下世道的蒼茫和人情的冷暖,甚至放任我在文學這塊園地裡遨遊,因此才有這本書的問世。
感謝您!親愛的讀者們。
二○一二年三月於金門新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