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留白的晝午,守著滿屋子空氣反而更苦。總要試著走出來,試著為自己的人生捕捉點什麼色彩吧?拾起擱置在閣樓一隅的傻瓜機,將那佈局多時的塵灰層層拭去。不禁想起曾經有好長一段年歲,我看待自己就像看待這具樸拙廉價的傻瓜機一樣,卑微、羞赧、缺乏信賴感。
想起初懂事之際,便喜歡靜靜藏起來,膜拜某個人、事或物,用欣賞藝術精品的角度,以十足真性情取悅品茗,甚至討好!一次次幾近忘我的跨越,如孩童般全無防備的目光探索和追擊,反倒形成一股風速而不讓人發現也難了。
漸漸地,就渾然記不起當時頑強的一本初衷,忘了給自己上一層保護色,敞開雙臂便汲汲迎入他的懷抱。忘了人與人間相處的模式即是「保持距離」,忘了聖賢們留下來的啟示,做人交朋友呢!就要學那君子愛蓮賞蓮「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明哲慧理。
愚庸如我,卻只想儘快逆行於揭開那具神秘面紗,如此反倒是讓它加速腳步離我遠去。放眼古今中外的劇本,撲火飛蛾向來是最狼狽猥瑣的配角,可恨的淪落與蕭瑟的殘局,便是伊的原罪。
當別人雲淡風清地訴說你的不對 ,要求你放愛自由讓愛高飛的當口,還有啥理由緊抓住那具殘破的落紙鳶不放?當別人坐擁新歡,忙著為她淒楚可憐的面龐拂去風霜之際,有誰看得見角落裡瑟縮的影,必須獨自撫著碎裂的藝術品飲淚徬徨?
當酸澀的水光染黑黯慘的夜,除了寂寞的風敲門,究竟還會有誰提筆來問?
「你的舊痕哪裡去了?」
「你的心傷好全了沒?」
「你的痛還在嗎?」…… 沒有誰,唯有風偷笑我「原來你這般癡愚孥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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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沉時 我和傻瓜機走上街頭,因於目的無著而明顯步履沉緩。地上原有些細微影子,也早已不見。我們穿越幾家超市、花店的門口,晃過街角的饅頭店、咖啡坊;一路上有熟人搖手寒暄,但肯定沒人發現停在梨渦前的誰的苦澀。現實中總習於掩飾,習於躲起來自個兒療傷,無能選擇地永遠喬裝堅強。藉此,反倒挨過多回現實險浪;在潮往潮寂的碼頭,一次次和比我年輕猛爆的強敵交手,猶可攻城掠地毫不避縮。
曾幾,職場中飆凜悍然的不死鳥 ,文字江湖裡一心是膽的紅拂女;此刻卻像那架卑劣過氣,拍不出感光效果的傻瓜機,淘汰或者遭背棄只是早晚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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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近了。星斗因於雲層的包圍,尚自裹足不前。想或許規避藏匿的把戲,不過一項護短的技謀罷矣!而一顆早早憋不住氣要冒出臉來,怕來晚就輸不起的驕陽,活該午後來陣急雨,就教它招架不住;活該它要氣燄全消地隱入空寂長巷,受全宇宙星球的嘲弄鄙夷。
頂好雨后再來一座彩虹,讓人們忽而想起它這個突兀的配角。否則便得等到隔日凌晨東方初醒,大地才會重新展臂迎接它的駕臨。要不光憑那五色斑斕的餘暉、柔弱嬌俏的月姑娘,就足夠取代它的地位了。
踩著遊魂般的雙腿直達每天上下班經過的天橋,這是此刻我唯一的夕陽記憶。落空的心口,總要設法抓些背景來補綴。我的傻瓜機連1mm 的焦準也不必調,難耐冗長的取鏡程序,肯定讓眼前的處女作大打折扣。
反正激情過後幻滅的場景已非頭一遭,就讓失焦模糊的影像陪自己飲恨頹敗一次,有何不可?夕陽反正落了,明朝還會昇起來。生命再難、心酸再多,淚水總有枯竭之時。
早知就別貪圖魅惑的酒杯,那個落腮鬍歌手唱的:「黃昏再美,終要黑夜……」早知就伏首向隅的烏雲,做一顆淡淡的不顯眼的星辰也罷!學它不與人爭鋒的哲學,學它只把光芒集中一處。
等雲層散去,幸福就會來造訪。這樣的智慧並不深奧啊!為何我只管傻癡,什麼活的學問全懵懂未聞?只管矇在暗處,連一顆小小巧巧的星光也鬥她不過?
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景。橋上橋下,依稀車來攘往;風的巨爪已探路多回,這次險險從東南方擦身而過,未帶滯留;便又汲汲去尋它另外的旅程。寶島這回總算又撿回了些運氣,只傷了眉睫一小塊地帶,損失不大。
近來學會悲觀的我,不覺虔誠抬首合掌,對住上蒼告恩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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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那不怕死的橙色日頭,依然使出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瑞氣騰雲……」我的傻瓜機似在對我說著。迷惘的眼,於焉也朝它手指的方向投遞。
夕陽大大地圓臉,閃爍在萬千餘暉拱擁之中;那樣意興璨璨,那樣鬥志卓絕,如同青春無敵的大孩子般。曾幾,我也有過那樣風發的純真歲月和英勇煥采的胸襟噢。
不管跌倒幾次、失意幾回。現實的凌遲鞭韃,始終未將我的信心摧毀磨損殆盡。別個女孩子家在外頭混不下去了,泰半總要一許「大不了回家鄉嫁人」的後路打算,偏我死硬不吃這套軟活。
沒飯吃了,就幫巷口麵攤的大叔端盤洗碗做打雜……換頓溫飽。房租錢繳不出了,臭皮囊上打兩個十字結成一擔,扛著走著,面不改色不悔地連夜遷進公園找地舖睡。
異鄉的夜,狗屎多、蚊蟲多,垃圾桶、公廁更多,風一吹三里外都得惡臭共聞。還有身上像長了黴菌的流浪漢,會突然半夜就跑來跟你搶床位、窮攪和。很多苦都挨了,許多罪也都受了,就等一個真心愛你疼你的良人來入夢。
或許吧!命運多舛,加上脾氣剛烈,讓我此生注定情路艱難、注定流浪,注定一路背棄愛我的人。然後,為我所愛背棄……
就像那驕陽、那夕暮,一生討好人群,討好大地,卻無以阻擋「黃昏再美、終須告別」的宿命。末了還是輸了月亮、輸了星辰。
「你看,自古被文人賦予優美詩章、享譽後世的,多否鮮見它的身影?多否論勳業功績,皆不若那兩者來得彪炳?」
或許吧?佛家說的,宇宙一切萬物都得挑起自己的業、造自己的福、走自己的路。今生福報多一些,來年業障就少幾筆;各有各的春風秋雨、冬寒夏炎。
或許吧?存在這世間的疑竇與費解,不外只是個認字罷了。願認便得空,願捨才有愛。願捨才能走得慧黠澄澈、淡然明白。如同天上之飛鳥、水中之游魚,自由得了無罣礙!
然而,我畢竟是失守了。我已經不再是魚,不再是飛鳥。倒像個失心的瘋婦,或者八角怪獸;把自己遨遊太虛的一方嶺地,全押給了撒旦,而後一文不名。僅能狂賒血和酒的氣味,以此麻痺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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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守的歲月,讓我看來像一只風乾的橘子皮,一絲一毫的水份也擠不出來,上場就注定輸掉氣勢。但我還是忍不住自己的目光,忍不住要把滑鼠游標,往他和她的方向移動。
忍不住去窺探,那已然和我形同陌路的兩人密切攀升的頻率,究竟進行到怎樣的程度指數?我無法說服自己棄守,無法停止抽離時間抽離腳步抽離思想,讓它們別再為某種無用的事件浪擲。
真的,我試過。但壓根沒用。我原來該守住的,只有自己。守自己的心,守一輩子不變的然諾。而不該是徒呼負負地,想去改變別人的想法和做法。
傷懷夜晚,我應該靜靜地陪伴自己,看顧好自己這顆軟弱的心,別再輕易將它捐捨出去,再一次把它帶向無盡的黑夜……
我還得像老家門前的庭樹,挺得直直、活得好好地呀!我還有的是機會和潛力等待的啊!等秋天去取些紅葉來釀酒,等明春摘把桃花李子佐夢;好心的大哥哥答應我,要拍些美美的扶桑花來讓我寫詩。
我得好好守住家鄉這頭,真誠的心不會騙我,這點我非常清楚。誰對我真,誰對我假,我心底恁早有譜。很快地,葉子就要落了;傷心會結束,痛苦會結束,生命也會結束。
我只要靜靜坐著,別動就好。當寂寞悄悄溜走,當北風一過,雁子啊!妳總該銜著一話匣子的靈感,回頭告慰我吧?我的傷口毋須仰賴施捨的三秒膠黏合,所以妳必需清楚的讓我知道,不能再有絲毫隱瞞或疏漏。
我已失去真愛的翅膀,是一坨沒有腳的雲。人間的忠誠之於我,連一堆狗屁倒灶的謊言也不如。我永遠也無法變回當年自在的樣子,那被打破的宇宙混沌未明的曖昧初貌,早已逝之杳渺遁去無形……
原來快樂也可以這麼廉價,只要隨意張嘴說說就告結。我懷疑那些順口溜,是怎樣從他嘴裡滑出來的?為何我不能也學把功夫,變猴子變猩猩變綿羊變狡兔……去一一捉拿他的底細?而是要以自己的渾噩大夢,去交換他人情感的泰半自由。
掌理時間的諸神啊,萬別來搔我的髮唷!後腦杓裡藏著我的敏感地帶,只要一犯它,就會長出新的憂慮來。就這樣持續緘默的懂,不好嗎?千萬別擾我出聲,我再無須韃韃的馬蹄般的錯誤,喊我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