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紅桃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點閱率:879
字型大小:

年前,村子口那株灑金的垂枝碧桃迸出第一叢花蕊的時候,紅桃原本斜咬唇角的嘴裏喊出句什麼,突然,她扯開上衣襟扣,露出一對暴怒的乳房,朝不斷變換顏彩的太武山奔去。
紅桃丈夫聞訊趕到,她已經安分坐在溪岸,用一支狼尾草認真排解左右兩個乳房的爭吵。
 她用本地話和某種南洋話──印尼,或者是砂勞越哪裏的土話摻雜著講,丈夫近身時她嘴裏的聲音回到本地語,這多少免去了丈夫的某些恐懼。假如丈夫能像剛才那隻紋白蝶繞著紅桃身子轉,那麼他會看到在世間只發生過一次、從此不再重覆的這幕景致:紅桃用狼尾草輕輕鞭打右乳。「小嬌,你序小,就愛認份。怎麼?莫歡喜?莫歡喜妳就講出什麼道理來呀!」她為自己這對左右豪乳各取名大嬌小嬌,名字是隨時隨地可變的。撞見墨綠的花崗石影,說不定右乳的小嬌就改喚阿春,左乳的大嬌就成了阿狂。此刻,早春凜冽的寒風把赤身露體的大小嬌凍得青紫,遠遠望去倒像是兩隻肥碩搖顫的老鼠。
紅桃的丈夫阿厭,被自己體內某種奇異的力量釘住腳掌、封住嘴巴。他呆呆瞅著細瘦如菅芒、卻有一雙不相襯巨乳的妻子、雖然艷麗但右臉頰有塊銅錢大小胎斑的妻子,心想自己莫非被下了蠱,當初怎麼會娶她?時鐘般準時,每逢桃樹或相思叢開花,她就會像今天這樣袒胸露背,滿山滿野亂跑。
另外一個令阿厭疑慮不安的,是紅桃老說些奇怪的話,「我們親像孤螺」、「人攏嘛是虎苔」諸如此類的。去年七月十五地官清虛大帝赦罪日那天,村子盂蘭盆會上,紅桃腳踩木屐,口塗胭脂,口中唸唸有詞,說是要把自己獻給五方誰誰誰。惹得在場眾人或噤聲不敢言,或偷偷訕笑。那天紅桃回到家裏,被阿厭足足痛打了半個小時。夜裏她負氣跑去龍虎門和家中飼養的羊睡。阿厭三更去抱她回房時,發現羊正在舔妻子臉頰那枚胎記。之後每隔不多久,紅桃就又會因各種事故遭丈夫痛打,她又會跑去睡羊圈。
阿厭打她的時候,幾次竟想起被自己給打瘸上吊的阿招,那是另外一個謎樣的女人,就像她怎麼吊死在高高的電線桿上的也是團謎霧。但他可沒對不起阿招,誰能吞忍妻子讓自己給做了隻烏龜呢?
他一度也懷疑紅桃步上了阿招後塵,但他告訴自己,不可能,紅桃不過神經了點,她有潔癖,敦倫時,連床中有點縐摺,她都會停下來先撫平再說。她怎麼可能在菅芒間在墓仔圃做那種事呢?等他察覺妻子果真出軌後,他卻不知怎麼原諒了她。他常盯著一片漆黑的天空或海洋,思索著自己心意的轉折,百思不得其解,只隱隱約約覺得那原諒是跟胎記、雙乳,是跟紅桃的某次眼神,不,甚至是跟當下橫越過屋宇天際那記淒厲的雁唳有關的。
他們夫妻唯一的兒女阿剛在五歲那年夭折,死於一場持續不退的高燒及痙孿。從此兩人再怎麼努力,紅桃就是結不了胎懷不了孕。誰也不曾提起過需要去醫院檢查,但夜裏夫妻親熱時,他總覺得這一切錯在自己。是個罕見打雷的夏夜,天邊的響雷從遠到近。倏地,馬口鐵從中間硬生生扯裂的電擊伴隨著一道碧綠色的光,全身精赤的紅桃唇角啣咬著綹髮絲,宛如那是她全身唯一可以遮身蔽體的衣縷。
她喉嚨滾出一個黏滑像水蛭像泥鰍的語音─九經、九斤、九精、或者九金。那是個人名嗎?接著她把丈夫的頭扯近,讓它埋在一雙吱吱亂叫亂竄的暴鼠中間。
「人是一領衫褲。」紅桃說
「是什麼?衫褲?」
「你是,我也是。」
阿厭停下喘息,抬頭望著不知光源來自何處,赤白相間臉龐的紅桃,覺得眼前這人是頭戴著面具的獸。
「是先有魚,再有水的。」美艷的獸突然又冒出這麼一句。
阿厭手腳隨著這句話滋生出濕漉漉的冷意,他退回床鋪角落。閃電。紅桃升起光溜溜的身軀,把床鋪當作戲棚,甩起水袖。閃電。她喉嚨發出咕咕咕斑鳩的啼喚聲。閃電。她試著要撕開自己臉皮、乳房的皮、肚腹大腿的皮。閃電像永不止盡般的,已經失去了現實感。阿厭拉被子蒙住自己頭,讓黑暗把紅桃的肉身抹去。
然而隔天夫妻倆如常生活著。紅桃的症狀發作在春夏,只要熬過這兩季,就可以稍喘口氣。
一艘美國商船原本要開進廈門港,誤闖了航道,遭國軍給扣押,逼令改駛往料羅灣。船上載運了大批香蕉和腳踏車。這下好了,每座營區都配給一輛亮鏜鏜的新車。村子後大砲連的幹事騎到村子雜貨店來買雞蛋,大人小孩都圍著車子摸東問西的。
「伊是個人嗎?」
幽靈般現身的紅桃這句話讓眾人一愣。
幹事機伶地先會過意來,接口說:「沒錯,沒錯,伊是,伊是。妳看伊的腰身這麼漂亮。」他半國語半金門話地夾雜著,笑嘻嘻的。
往後阿厭不禁要猜疑紅桃和軍營裏的姦情,是從這時開頭的。為一頂腳踏車……,阿厭恨恨揣想。這輛腳踏車在大砲連,除了少尉幹事、傳令兵以外,多半就只有士官長陳仔在騎。
第一次事情露白是同村的蠡叔公報的訊,在營區最靠近山腳的那座碉堡。儘管阿厭謊稱要找走失的羊,哨兵還是不放行。他迂迴了好長一段路,在樹林草叢鑽進鑽出,衣袖褲管沾滿刺人的赤查某(咸豐草)這才潛進碉堡。隔著道仙人掌壕溝,近前不了的他只能斷斷續續聽到一些隻言片語,他立刻相信碉堡內至少有一個人是自己妻子沒錯。沒有人,在這座島上,恐怕再也沒有人像紅桃那樣,會說出這種比眠夢還要眠夢的話語。
當天夜裏瞅著妻子投在牆上,蛇一般的身影,他感到自己分裂成兩個人,一個可憐,另外一個怨恨,著妻子。當這兩個人漸漸合一的時候,他的手指尖碰觸到柔膩的背脊,紅桃翻了個身,乳房甩打到他的手,彷彿這也是一個答案,一次柔膩的回答。
駐紮陽宅番仔樓的醫官免費為百姓拔牙,阿厭去拔掉兩顆牙,補了一顆蛀牙,不知怎麼,年輕得像是個少年的醫官提到了紅桃。
「我哥哥是精神科醫生,所以我多少也知道一點。」
牙醫官回答阿厭的問語:「有一種叫『表演型人格障礙』,患者大部分是女的──。」
阿厭虎地一聲從椅子上坐起,他不氣恨這個看來和氣好心的醫官,只是凡有條理的分析都不免讓他厭煩。就算這分析看起來有條理也一樣。好比水試所有個課長曾經告訴他,說是大腦顳葉前端是主司畏懼和激烈情緒的杏仁核……。呃,原來自己和紅桃就是同一個人,只是紅桃是激烈者而他自己是畏懼者。他心裏這樣想,朝半空中吐了口痰。
田間開始了春耕的翻土播種,吸引了滿天雲雀。鳥嘴般不停啄動著乳尖的紅桃沿田壟漫步而行。阿厭保持著打水漂能去多遠的距離跟隨在後。田畝間耕作的村人對他們夫妻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不是裝作沒看見,就是若無其事地跟阿厭打聲招呼。但阿厭也不是每次都安靜跟隨妻子,在這十多年裏,有那麼幾次,他一時怒火中燒,上前一把抓住紅桃頭髮,罵咧咧地把她拖回家。
不管是在家裏的疑怒交加,或大庭廣眾下的儀式化,紅桃被打時都默不吭聲,她只兀自死盯著眼前這名施暴者,後者每每因受不了這名女人那份盯著陌生人的眼神而更加粗暴。眼神比乳房,甚至比偷情更叫他窒息。
紅桃看到自己的眼睛如鏡子般,在鏡子裏她睹見這個此刻身為丈夫者的無助。
「哎。」我們都不真的是人。她幾乎沒察覺地,聽見發自遙遠深處的一個巨大聲響。那是她的聲音,她聽見自己對丈夫說出幾句話。丈夫也答了話。接著一股現實界的疲憊水淹上身來,在睡夢中的話語清楚得真假難辨。在夢中她和慈生一起去了南洋,但在夢境中她和阿厭不知哪個也問了: 難道當年去了南洋她就做了個真的人了嗎?但在夢中她可不管,在夢中慈生開始是去大都戲院旁的紅雲鞋廠當貨倉管工,再到北干拿路雪茄場當捲菸工,接著又轉到香爐店當熔合師傅的助手,接下來慈生又去了哪裏她就不知道了。但在夢中又有一個不知道來自何處的、清楚的聲音告訴她,就算來到南洋,她也未必就成了個真的人。
隔天回到夢外後,夢外的世界未必就壓得住她了。
手藝靈巧的士官長用山丹花編了只戒環送給紅桃。紅桃影綽綽地喜愛這種隨即就要壞去的東西。她邊享用士官長為她帶來的豆漿、饅頭,邊把玩著鮮豔的紅戒環。不久她失去了時間。在這段失去的時間裏,據躲在草叢偷窺的五擔說,士官長掰開紅桃衣服,乳房像兩頭肥鼠「吱」一聲竄了出來,接著就在士官長指掌間跳上跳下。
那天紅桃回到家裏沒有被打,被打的是跟村子眾人轉述當時情景的五擔。阿厭侵門踏戶找到五擔,用扁擔掃倒他,把他打得半死,足足躺在厝內五六天不能下床。
隔不到半年阿厭意外死了,他被鱟魚尾刺刺中胸口,發高燒燒了幾天後引發敗血症。不滿百日,紅桃就被一個台灣兵帶走了,據說去到台南白河鎮。這第二任丈夫是開印刷廠的,也是大地主,當地有好幾畝地租給人種蓮花。「丈夫很疼她,把她像觀世音菩薩一樣養得白白胖胖的」村子裏的文禮曾去過白河,回到金門後這樣描述。
「噢,真好命,人家去做少奶奶啦!」五擔不改賊性地想到什麼而吃吃笑了出聲,隔好半晌,他忍不住說了:「那土色的肥老鼠不是變成白色的肥老鼠了嗎?」
「夭壽喔,你攛想也是這些。」文禮嫂笑罵。
沒料到兩年後紅桃就被夫家一腳給踢了回來,原來她的病情又發作了,她全身脫個精光沿蓮花田狂奔,把正在採收蓮藕的農人給嚇得說不出話。
回到島鄉村子,鄰居齊心合力把阿厭那間老厝打掃得乾乾淨淨,眾人像迎接一尊神祇或什麼大人物般,簇擁著低眉微笑坐在廳堂的她,把一大堆好奇問話,像稻米那樣嘩啦啦倒出來。
「聽說南洋有親同去台灣找妳?」最後問話的是文禮。
「是喔?」紅桃打破自己的沉默,狐疑地抬頭。
大夥兒互相瞥了一眼。
「有呀!這件代誌大家攏知影,對不?」文禮說:「一個人的記憶可能有錯,但歸村眾人的記憶是不會錯的。」
「按呢喔?」紅桃神智較清醒的時候,也隱隱然覺知到自己是個神智不清的人,這時她便半信半疑地聽信了眾人的說詞。在這個說詞裏一個六十開外的查埔郎去到台南白河鎮找到她。當天中午她正在前院龍眼樹樹蔭下剝蓮子,憑著某種奇特的牽連,彼此認出了對方,用語言不說的,眼睛卻都說了。從這默契中她也獲得了對方的認同,彼此的牽連就到此為止,連缺憾也是另一種圓滿。兩人都在這一種關係中既死去又活來,同時既活來又死去。紅桃夫家誰正好出來。
「有朋友來?不知是叨位?」
那位查埔郎既然完成了命運及時空虛實的排列,便話也不答地順勢欠身,對紅桃夫家的人禮貌地點頭微笑,轉身離去。
但在另一個難辨別虛實裏,紅桃很確切相信,慈生曾經回到村子裏。那年三月半大道公生日,過午果真刮起大風,紅桃坐在井邊石板凳,遠遠瞅見一名略顯佝僂但仍算高壯男子朝自己而來,再稍近些,她立刻認出那是誰了。接下來的情景,彷彿時過境遷太久,失了真。她只記得坐在自己身旁的文卿嬸和慈生互相應答著,每一句話都和她有關,但每一句卻也都對她視而不見,她完完全全成了隱形人。
慈生打聽嫁到這個村子的紅桃住哪裏?紅桃分明也開口回應,可是慈生卻只聽文卿嬸一人的。難道聲音也會自動選擇時間岔路?紅桃疑怒交加地在旁聽著兩人的對話。他們所說的那人就是眼前的自己,但卻又事不關己。
「是我呀!是我呀!」終於忍不住的紅桃冷不防跳起來,一把扯住慈生頭髮:「昨日的代誌你就這樣忘了?」
這個遭偷襲的可憐的男人慘叫了一聲,拚命護住自己已經疏落的頭髮:「瘋婆子?快把她拉開!」
紅桃的記憶像隻中槍墜落的豆雁,就從這裏跌落。
發了瘋的人身上住著兩個人,一個神智不清,另一個神智過份清楚,清楚到某個逾越現實的界線。紅桃的一生被體內這兩個人輪流占據著。在電光石火的某個縱躍裏,她是這兩人之外的第三人,睹見了些怪奇。
村子宗祠焚燬於一場莫名大火,等火勢熄滅,紅耳叔公媳婦阿麗已成了具焦屍。只有半張臉還完好如生前。家人圍成一團哀嚎。紅桃那句話在嘈雜刺耳的哭喊聲中仍然顯得突兀。她說:「免哭免哭,阿麗已經把火燒掉了。哭啥貨?」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