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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桃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點閱率:1,147

阿厭老是懷疑妻子讓自己當了烏龜,在他認定紅桃在碉堡和士官長通姦的那天夜裏,他把藏在箱子抽屜的二十發衝鋒槍子彈拿出來,坐在床邊用布仔細擦拭。紅桃坐在床頭,看著丈夫那雙不像是個碼頭搬貨工的手,現在這雙白晰的手和二十發亮澄澄的小子彈逐個親暱交談著。
「他們不一定會聽你的。」紅桃說。
「誰?誰不一定聽我?」
「子彈,我是說子彈。」
「瘋了,瘋了。」阿厭苦著一張臉,暫停擦拭子彈。
「我們都瘋了。」紅桃說:「你娶一對乳房。」
阿厭突然抄起一堆子彈,朝紅桃劈頭劈腦摔去,血珠從紅桃額頭慢慢冒出,一滴,就只有那麼一滴,鮮赤地滴落在紅桃胸口。
平常的日子,阿厭在料羅碼頭搬貨,船不是天天到,閒下來他種地瓜種菜,收成多少貼補點家計。他不是專工農作,夫妻相處時間多。紅桃明白自己每年春夏間的發瘋,使得丈夫時而更加愛戀她。純粹肉體的迷愛還不打緊,最叫人擔憂的迷戀是精神的。直到某個夏夜,白天她又被桃花或相思樹的形色氣味誘發,脫光上衣沿著溪邊逛了一下午。夜裏,她因為白天體力耗支而沉沉睡去,驚醒時發覺丈夫騎在自己身上,兩手掐著她脖子,眼睛說:「去死!去死!」她忍痛裝作睡死或昏迷不醒。丈夫再一手一個抓住她雙乳,潛入黑暗的眼睛依舊不斷說那兩個字眼。轉瞬間,她明白到肉體就是精神。害怕和悲哀幾乎同時填堵上她的胸口。
她痛恨自己明白太多,喜歡那個半醒的人。那人在半空中飛舞著陣陣說不出的幽香時,會把雙乳從柵欄中放出來,並為左右兩隻小小的動物各取個名字。名字的奧妙不可思議,她心想,叫它斑鳩它就是斑鳩,咕咕咕的叫聲,上下啄動的尖嘴;叫它鯉魚它就成了鯉魚,肥壯的身軀抖顫著;叫它阿肥它兩眼笑瞇了;叫它阿瘦它文靜趴在乾硬的陰影──。
番仔樓旁高大的苦楝,紅桃經常在那裏逗留,繞著樹幹轉圈子。撿苦楝子裝在陶甕,爬到一個馬鞍狀的樹杈騎在上面。假如半空中飄揚的花粉暗香夠濃,她就會解開扣子、掏出乳房,花費一點心思準備命名。今天她福至心靈想為誰演一齣戲。
「為誰呢?」
她自問自答:「就在樹上,為樹下的人好了。」
她取左乳房為陳三、右乳房為五娘。陳三喬裝為磨鏡的,天天到五娘家附近,喊:「磨鏡喔!磨鏡喔!」為的是盼得再見美麗的五娘一面。有條狗在樹下仰頭看著紅桃,她的戲搬得跳躍,轉個身,陳三已經混入五娘府裏當長工。
「陳三對千金小姐五娘彎腰鞠躬說:『我要娶小姐妳為妻。』」紅桃握著左乳陳三,抖動乳頭示意。
「『大膽孽徒,竟敢口出狂言?』」她再握右乳五娘往上揚眉一挑,表示小姐乍驚還喜的嬌嗔。
狗抬頭呆望,像是看得入迷。苦楝樹上搬戲的紅桃卻有點心煩意亂起來,她的戲越搬越快,左右手的五娘陳三左甩右甩,動作講話越來越快。紅桃快馬加鞭,拚命趕向故事結局。
她的尪婿阿厭的死也算是個結局嗎?在瘋狂中清醒著第三人的紅桃心想,說不定結局不大要緊,結局通常是個誤覺、錯誤,或者沒所謂對錯,不過是在時間中早就預先排列在那裏了。陳三五娘有兩個結局,有無數的結局,多得數不清像天上星星,都在前面等妳,妳撞上其中一顆星星,其他的從身邊閃過。一個什麼眼神什麼動作就能抓到另外一個。說不定她那天編小辮子,穿上紅棉襖,慈生的父親就會認她作媳婦,她現在就是新加坡金聲路大世界遊藝場經理的先生娘;說不定她也是北干路雪茄廠的老板娘;說不定一群白頭翁站在飛簷下壁堵鳥踏,也注定了她要和慈生分開,相隔萬里;說不定她用雙乳搬場戲慈生就不去南洋了,她可以為左乳取名張生,右乳取名崔鶯鶯,左乳說:「人間天上,看鶯鶯強如做道場。」右乳也來一句:「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說不定村子這些又高又矮的厝宅,不這麼陰暗,把人的心肝都給催硬了;說不定……;說不定……。每一個說不定都發生過了,有的發生在過去,有的在未來。她的心思像被沖到漩渦的青萍,轉、轉、轉,驚心等待漩渦中心那個黑孔和激起迸裂的浪花。
丈夫阿厭的確在某一個漩渦的浪花裏,死於鱟的/尾刺,不過在另外一個浪花裏卻是死於她胸前。當晚很沉悶,遠處若有似無的雷聲。紅桃仰頭告訴屋頂背塞上的那頭獅子,阿厭在料羅碼頭附近小吃店喝了點酒,回家酣睡到凌晨,醒來向她求歡。她耳鼓突然湧起潮吼聲,那潮湧聲遙遠得讓她有點受不了。阿厭的手掐住了她脖子。她閉上兩眼,「去死!去死!」低低的雷吼、熱熱的腥臊氣打在她雙乳,好像乳房是她身體外的另一個人。潮吼越來越近,直到像是來到床前時,阿厭鬼吼鬼叫聲漸遠,喘息聲漸遠。紅桃張開眼睛時發現丈夫鼻息全無地悶死在自己乳房下,而且他嘴巴咧得大大的,嘴角上揚,微笑著。
喪夫後,原來生性文靜的紅桃話變多了,她對著誰家屋脊上的螭吻說話,對著誰家垂背上的風雞說話,也對誰家大門門楣上虎牌的那頭虎說話。滄海叔公起大厝、造新屋,準備在牆規樓上安置一面照妖鏡。道士作法時,紅桃在一旁盯著看,怎麼趕也趕不走。
道士一手握七星劍,另一手拿小碟血,說是採自白雞的雞冠血。
「為什麼不用你自己舌頭的血呢?」紅桃朝道士喊。
道士裝作沒聽見,把雞血點化在照妖鏡,口中唸唸有詞:「左眼開,右眼開,招財進寶入廟來。開左耳,聽四方,正是日月一般同。開右耳,聽得是,添丁納福來閭里。開神鼻,知香味,弟子吉慶多祥瑞……。」
「為什麼不用你自己的血呢?」躲在屋角的紅桃又喊。
「嚇,大膽妖孽,敢黑白講?」道士揮舞七星劍,用劍尖指著紅桃。
「為什麼不用你自己的血呢?」紅桃嘻笑著又說。
滄海叔公搖搖頭嘆氣:「又擱起 啦!」
六月間,地區政府送了批精神病患到台灣各地療養,村子眾人提議要把紅桃也給送去,主要是她從「文
」變成「武 」,不時會追著年輕男人不放。
照說陰雨天並不是「桃花 」發作的時機,但那天雨還沒停,天邊就升起一道彩虹,紅桃扯下上衣衝進雨中,雨成串從頭臉到胸腰,她成了蛇人。她一路跑到村子廟口宮前石獅爺,撞見文禮的兒子大春。
我想跑到廟裏躲雨,不過她擋在路口,大春告訴趕來救他的們叔伯們,下雨,遠遠的我還沒注意,等靠近,看清楚她是紅桃,想閃避,但她突然朝我衝過來,一把推倒我,我趕緊爬起來,顧不得一身泥漿。我原來想跑進廟裏躲,心想不對,這可不是讓田都元帥和佛祖給看笑話?便跑往石獅爺──。
「結果我就看到一男一女,女的還脫光光──。」住在廟旁的金朝說。
「沒有脫光光啦,只有脫兩個奶。」誰插嘴說。
「那跟脫光光差不了多少,結果就看到一對男女繞著石獅爺跑來跑去,女的還把兩顆奶甩來甩去,這樣──這樣──。」金朝邊講邊比劃著。
「真是卸世卸情(丟人現眼)。」
眾人聚集在祠堂,七嘴九頭貓的。有的說報警,讓警察來嚇嚇紅桃,有的說把紅桃送去醫院,再轉送到台灣,有的說請師公來作法,把附在紅桃身上的邪魔惡煞趕走。這些提議都一一被否決了。
「有了,不如到廟裏博杯(擲茭)請問神明,你們看怎樣?」
文禮提議獲得贊同,大家來到廟裏,由輩份最高的蠡叔公博杯。第一杯,笑杯。第二杯,哭杯。第三杯,又是笑杯。
田都之帥威嚴端坐,目光看著廟口,似笑非笑。
蠡叔公兩手高舉,向田都元帥虔敬地叨叨稟告,弟子某某某,代表靡它村村民,因為信女紅桃,不知沖犯到什麼邪靈惡煞,時常做出怪異行逕。今日的情形相信也親眼看見,實在有傷風化,而且更不應該的是來冒犯到廟內眾神明。代誌已經發生,請問是不是有什麼法度?懇請田都元帥降駕明示……。
再次博杯,圍觀的眼睛全張得好大。
杯離手,飛向空中,翻身,落下──。
兩個杯上下交疊,穩穩堆垛在一塊。眾人都看呆了。
「這樣算什麼杯?」文禮問:「聖杯?哭杯?還是笑杯?」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鴉雀無聲,隔一會兒,廟內眾人一個個相繼溜掉。
就像是得到田都元帥的默許恩准,坦胸露乳追人的紅桃越來越變本加厲。先是追人,接著連羊、牛、豬她都追著牠們滿村子跑。每年春暖桃花盛開時分,來到靡它村的外地人有機會見到這個景致,一個半老女人用雙乳狂追某人或驚慌的家禽。等探知原委,他或許會多問一句你們怎麼放任此事不管?他得到的回答通常是「橫直一年就那麼幾次嘛!」、「習慣了就好。」這樣的話。
隱藏在心裏的是,每年如果見不到紅桃追誰的景致,還真有點擔心呢。擔心?擔心什麼?擔心村子死氣沉沉不熱鬧嘛,哈哈哈。
沒有子嗣的紅桃單獨住在丈夫留下的護龍房,某些夜晚有誰來敲門、丟石頭,甚至翻牆入內,一眼見到掛在偏廳照片裏阿厭盯著他,都嚇得奪門而出。士官長隨著部隊移防到台灣,到了今年端午,有個年齡跟她差不多的女人踏進了護龍房門檻。她說起她是阿招,阿厭是她的尪婿,這間厝是她的家。
這女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甚至她叫阿招也是。左右鄰居好奇前來探看,彷彿紅桃護龍厝有個神奇的門檻,凡是跨過的人都變得虔誠,相信了眼前所見的每一件事。懷疑所造成的破隙就像遭斬斷的蜥蜴尾巴,很快就被舊時樣子填補起來。大家都接受了阿招回來的事實。兩個女人在阿厭目光炯炯的注視下和諧相處,像是對好姊妹。這樣子的共同生活,直到幾年後一天清早,阿招說是要去劉澳海挖珠螺,然後她就像泡沫般憑空消失為止。
阿招還在的日子,幾次和紅桃兩人講話時把阿厭也拉進來,她們下個結論,說:「唉,阿招和紅桃認定,阿厭一定是躲到哪裏去了。」
兩個人形影不離在田野,在村子四周到處晃盪。同行時兩個女人安安靜靜的,像是把所有的力氣都專注耗在肢體上面。她們的肢體動作都悄無聲息,看上去就只剩下形影。誰是形體,另外那個誰就是影子,兩人不時互換著形和影,彷彿彼此互換著身分。
村子舉辦十年一度的中秋做醮,請來小青雲歌劇團酬神演戲。兩天,第一天扮仙戲,第二天正戲,戲碼是「丹心救主,貍貓換太子了。」深淵般的夜晚、來者的身分、另外,出於某種費解的原因,行政院長蔣經國當天到訪情景,直到很長的一段歲月,即使有人提起,還是讓在場村民覺得如幻似夢。
蔣經國和侍衛一行人幽靈般踏入廟前廣場,台上劉太后正在逼太監陳琳拷打宮女寇珠,喝叱、棍棒、哀嚎和鑼鼓鐃鈸齊響聲剎時中斷,靜悄悄的。
繼續呵,繼續。穿件褐黃色夾克的蔣經國抬手示意,笑呵呵的坐在侍從幫他端過來的長板凳。劉太后也才敢再坐下。陳琳接著拷打寇珠。
寇珠以七字調唱出自己寧死不屈、忠心護主的決心,同謀的陳琳假裝暴怒,失手把寇珠給打死。蔣經國笑呵呵地點頭。突然,觀眾眼瞳怎麼多出個上半身裸露的女人?她衝向陳琳,搶下棍棒,痛打對方,再轉身去追打尖聲驚叫的劉太后。蔣經國拍手,笑開懷。誰轉述的另一個景致是,蔣經國一臉狐疑、侍從拎起歌劇團團主衣領、蠡叔公嚇得臉色成了死魚;另外一個場景是,蔣經國先略顯慍色,隨即又轉怒為喜。「有趣!有趣!」但他卻起身朝外走掉。
戲棚上的場面也很混亂。紅桃用肥碩的雙乳壓住劉太后。
「救命!救命!院長救人喔!」蔣經國微笑揮手,這是第一種混亂。紅桃手中的梃杖被忽然變年輕的劉太后搶過去,反過來追打紅桃,這是第二種;第三種,第四種……。
混亂是無數的,既真又假,給人無限的自由和歡喜。其中有一種是消失的阿厭和阿招更歡喜的;紅桃和劉太后用那根梃杖拔河,復活的寇珠拿了條方絲巾想遮住紅桃拋甩的雙乳,陳琳站在中間矇住兩眼,只敢用指縫看人,阿厭握住紅桃胸前雙乳,像是要從果樹摘下它,阿招從背後環抱住紅桃,要把自己嵌進紅桃身子般的使勁。不知從哪裏突然又奏響起鑼鼓鐃鈸和嗩吶聲,使投在戲棚布景的紅桃,和另外幾個人的影子夾纏得更魅惑淒迷,似真還假,似假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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