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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圖上

發布日期:
作者: 丘愛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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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在國防醫學院當研究助理。  
 基礎研究大樓原址在思源路,現在自來水博物館對面,營區內除了學生外,還有一營部隊駐紮。我的直屬老闆,付我薪水的那位,是藥理學系王教授,和他搭檔的林大夫,是神經外科主任。自大學時代起,他倆就是拜把,都因為家裡窮,讀不起台大,只能選擇包吃包住,每月還有軍餉可領的國防。報到第一天,營長就給「林王二人組」一個下馬威。 
 營長說:「林某某,你來唸國防,不是投筆從戎,而是走投無路。我不管你書讀的多好,到了這個地方,你就是軍人。還有王某,你也給我聽清楚,我知道你是個天才,智商一百八,我告訴你,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你們最好有所覺悟!」 
 營長對王林兩人的反感,實在合理至極。這兩個文弱書生,細皮嫩肉,唇紅齒白,說好聽斯文,講白了就是很GAY。如果體格和王力宏一樣壯碩,還不至於那麼討人厭,但這一對實在非常衰弱,每次國軍體能測驗,都是拖垮全營成績的害群之馬,如果我是營長,一樣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雖然軍校時期窩囊透頂,這對難兄難弟,卻有過人的IQ及EQ。忍辱負重七年,順利畢業,再接再厲,考取公費,至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學成歸國,天地為之一寬,王某成了知名的藥理學者,林某某名列百大名醫,兩人共組研究室,多年來,從沒有不合的傳言。 
 本實驗室分工如下:林大夫找經費,王教授寫論文,我負責做實驗,人稱國防之「人肉切片機」,就是區區在下,發表論文,林王輪流掛名第一作者,為了提升士氣,王教授也把我的名字掛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夾在眾多學術界A咖之間,說突兀,實在也很突兀,但棋局中少了一枚黑卒,賽事就無法成立。 
 我們研究室人來人往,各自的坐位,依輩份和業績,有不同的安排。我初來時,獨坐門邊,門的對面,就是男廁。桌椅搖搖晃晃,抽屜有名無實,工作朝不保夕。五年後,我的坐位,比王林都大,我且和系主任一樣,有在貴賓室抽煙的特權。 
 能在軍中如此吃得開,主要因素,是我有一庖丁解牛的妙手,這種穩定度,不同於在米粒上雕刻的淫技,比較近乎狙擊手的冷靜,以科學之名,以生命為材料,誰敢阻擋科學的路,殺無赦。除此之外,我很隨和、好商量,道德感薄弱,誰需要發票,找人頭,送禮,我都便宜行事,有求必應。教授們出國開研討會,回國總不忘贈我免稅香煙,自己用不完,還轉贈親朋好友同樂。 
 王教授的生活很單純,一年到頭,都穿著百慕達褲搭白布鞋,造型和氣質,類似科學家費曼。平日除了上課,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研究室寫文章。既不參加莒光日,也不參加聯誼會,和軍中文化嚴重脫節。有一天,林大夫跑來報佳音,說王教授榮獲本屆「優良軍醫」,後天要到國防部領獎。 
 林大夫特別提醒:「領獎那天,要穿軍常服。」 
 王教授忙問:「軍常服是那一件?我的軍臂章也不見了。林大夫,你那兩朵梅花借我一下,領帶也一起借。」 
 雖然老闆是王某,但他很少理睬我,就算是聊天,也都是脫離現實的話題。 
 例如: 
「丘,人為什麼要有兩隻眼睛?」王某問道。 
 我明明知道他想問什麼,卻一定要胡說八道:
「兩隻比較保險,不小心弄瞎一眼,還有另一眼可以用。」
 王某笑盈盈再問: 
 「除了當了備胎以外,兩隻眼睛,和一隻眼睛看到的東西,有什麼不一樣?」 
 我是個行動派,與其用想的,不如進行實驗。我戴上眼罩當獨眼龍,單隻眼睛做實驗、看顯微鏡、打電腦、看書,完全不成問題,只不過下樓梯時,捉不準距離,跌個狗吃屎不說,膝蓋還破了好大一個洞。 
 我興奮地和王某說:「少了一眼,距離感會有問題。」 
 他笑瞇瞇說:「『距離感』,那是心理學名詞,妳是科學人,精確一點!」 
 我想了一想說:「透視感。」
 「很好,更接近了,單眼看杯子,少了什麼?」 
 「嗯,單眼……單眼相機……失去焦點……,知道了,立體感!」  他露出欣慰的微笑。 
 我拔下眼罩,拿出醫藥箱,用碘酒消毒破爛的膝蓋。 
 王某略看了一眼說:「還好吧?有沒有怎麼樣?」 
 我急說:「沒事!沒事!千萬不要幫我縫。」
 他笑逐顏開地說:「我是問妳,樓梯有沒有怎麼樣?沒被妳砸爛吧!」 
 雖然冷到爆,但這已經是一個陸軍上校幽默感的極限。 
 自從參與「巴金森氏症胚胎移植」計劃後,我的工作,開始和林大夫比較密切。早晨,陪林大夫巡視病房,他聽取主治醫生的彙報,檢查病人有無異狀,分析病情,制定治療方案,如果遇到巴金森氏症的病人,我就負責評估病人的嚴重度。 
 九點到十二點門診,我坐在林大夫旁,守株待兔。他三小時內,得看一百多名病人,其中不停地動腦、動筆、動嘴,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還要講笑話安撫病人。我的任務,是找出巴金森氏症患者。如同某些狗,依著本能,能嗅出糖尿病的氣味,我光看患者說話,就能分辨誰是巴金森,誰是阿滋海默。我也幫忙排除雜事,最常見的是插隊,或者掛錯號。有些身心兩方都有障礙的人,殘上加殘,內在比較脆弱,見到名醫,情緒容易失控,我把他們帶到一旁,好好安撫,才不會擔誤其他求診的病人。 
 林大夫脾氣很好,認識他五年,只見他發過一次脾氣。 
 有一次,一個十分貧窮的病人,他所需要的藥,健保不給付,林大夫很生氣,罵主治,罵健保局,還打電話到衛生署,大吼大叫:
 「我就是要用最貴的藥,我就是要把你們吃垮,怎麼樣!你們這些什麼官,通通去跳海!聽懂沒有?跳-海-」 
 放下電話,氣還沒平,我笑嘻嘻問他: 
 「健保不給付,發脾氣有用嗎?」  
 他先是一愣,馬上恢復正常說:「我那有生氣,我很平靜。」 
 林大夫紅著臉,說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幾分鐘後,不知從什麼地方A來一盒藥,交到病人手中。病人紅了眼,差點跪下,林大夫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交給我處理,我趕緊把病人拉到一旁,胡說八道一番:
 「這個藥,已經快要過期了,你不吃,我也要拿去丟掉,不吃白不吃,吃了比較環保。林大夫說,下個月要看到你回診,你不來,就是我辦事不力。你如果不想害我回家吃自己,最好還是出現一下。」 
 病人當然明白我在黑白講,自顧自,眼淚直飆,我又擠眉弄眼,彩衣娛親了半個多小時,他老兄才破涕為笑,實在有夠累人。 
 下午和林大夫躲進手術室,穿上墨綠的無菌手術衣,套上消毒膠手套,刷手時,我看見林大夫幾乎沒有指甲,忍不住又要笑他: 
 「林大夫,手指吃得太兇了吧?」
 「長期用碘酒刷手,指甲退化,妳將來也是一樣。」 
 才不會,我沒資格動刀,只負責把切下來的組織,泡在緩衝溶液中,帶回實驗室,和王某會合。通常,王某親自上實驗台,把帶回的組織,做進一步的分析處理。他做實驗時十分嚴肅,我也跟著拉緊神經、收歛情緒。一個眼神過來,我馬上全神貫注,注意他要我注意的地方。有時,他會突然停下,讓我獨立完成剩下的步驟,如果我做對了,他會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笑容,如果我做錯了,他也只是冷笑,從鼻孔噴出一口氣,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如果林大夫來實驗室,王某就不插手,要我專心伺候林大夫。捉老鼠、準備手術器械、配藥、調整顯微鏡。有時也幫林大夫打字、列印文件、泡茶,後來比較熟了,就變成林大夫幫我泡茶。 
 林大夫在實驗室,和在開刀房判若兩人,他時常一面做實驗,一邊吹口哨,從頭到尾,都吹同一句,吹得我快要抓狂。 
 我客氣說:「林大夫,可不可以麻煩你往下吹?老是吹同一句,很煩。」 
 他說:「那我唱歌好了。」 
 他唱起了鳳飛飛的「好好愛我」。
 唱歌比吹口哨好一點,總共兩句:「好好愛我-好好珍惜-」。然後馬上跳針,又重頭開始,「好好愛我-好好珍惜-」,二句歌詞唱半個小時。 
 「林大夫,你再唱下去,我恐怕要拿止血鉗夾你了。」我說。 
 他嚇了一跳說:「哦!」 
 安靜了一會,突然抬頭,凝視我幾秒。 
 我想完了,我講話太造次,他要拿電刀電我了。 
 沒想到林大夫突然大喝一聲:「天長地久!」然後不理我,專心做實驗。 
 起先,我被這天外飛來的「天長地久」嚇呆。日子久了,漸漸習慣他的跳Tone,當他突然:「天長地久!」,我就猛然:「海枯石爛!」,當他突然:「蠟筆小新!」,我就猛然:「鹹蛋超人!」這是我們特有的舒壓方式,不明就裡的人,以為我們躁鬱症發作,快閃走人。 
 林大夫有一門絕活,是在美國攻讀博士時,所學得一種特別的顯微手術。王某交代,要我「想辦法」把這種手術學會。 
 我說:「這種手術,全世界只有五個人會。林大夫在美國花了三年四個月,千辛萬苦,才學會這獨門功夫,他絕對不可能教我。」 
 王某的眼睛笑成一條細縫說:「我知道,所以叫你想辦法!」 
 王某想叫我學顯微手術,應該自己和林大夫溝通,其他的事,我或許能想點辦法,挖人家的壓箱寶,實在強人所難,我無計可施,只好跑去向林大夫告狀:
「林大夫,那個王某簡直莫名其妙,他叫我『想辦法』向你學顯微手術。」
 我還在想下文,林大夫說:「好。」
 答應得太快,害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他沒頭沒腦地接著問我:「明天我們外科部尾牙,你要不要來?」
 我學他阿沙力不囉唆,馬上說好。
 尾牙在一間私人俱樂部舉行,主要活動是喝酒。我在酒店當過公主,喝就喝,誰怕誰,接下來講黃色笑話,我不但會講,還連說帶比,大夥笑的東倒西歪,問林大夫從那裡撈來這個活寶? 
 此後,外科部有活動,必邀我同樂,酒過三巡,三品以上的老頭子,什麼局長、院長的先告辭,留下的人,開始數落老頭子混帳、不是東西。再過三巡,三至六品的老人,什麼主任,主治的,又陸續離席,剩下的intern、小R、不知死活的研究助理,把剛才沒罵到的混蛋,再狠狠炮轟一次。有一次,某intern不知道我的底細,居然當眾說起林大夫的壞話,大家一直以眼示意,他完全無感,最後連林家的私生活也拿出來講。 
 隔天,我怒氣沖沖地向林大夫告狀: 
 「昨天黃叉叉說你的壞話。」 
 他哈哈哈大笑說:「好小子!我早料到他會出賣我,沒想到出賣得這麼快。」 
 被人出賣了還這麼高興,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制高點。 
 林大夫看著我說:「沒當過兵,還是有差。」
又一天,我正在逛夜市,突然接到林大夫的手機,他匆匆問我說:
「我等下要交一個報告,我問你,infarction area control組是多少?」
他問的東西,是二年前的一個實驗數據,我說忘了,要查一查。 
 「多少?我馬上要。」林大夫堅定地說。 
 「我現在人外面,等我回家再查給你。」 
 「不能等,你想一想,多少?」  我心虛地說:「好像是……一百。」 
 他說:「一百,那單位呢?」 
 我的聲音微微發抖說:「mm2」 我還要問,他已經掛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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