拚圖下
我內心著實不安,回家翻箱倒櫃,把二年前的數據挖出來,不偏不倚,數據正好是一百,人家腦科醫生,八字真的很重。
事後,我開始思考,林大夫到底是怎麼樣的男人。雖然他總是和大家打成一片,視病猶親,可是,一天到晚打開人家的腦袋瓜,東翻西找,也算是麻木不仁的大變態。至於王某,熱愛科學,物質慾望低,也比較關心我的未來。他稱讚我有一個科學的腦袋,應該繼續深造,如果想去美國,他幫我弄綠卡。
某日,大概是阿扁選總統的時候,那時有一個熱門的口號:有夢最美,希望相隨。林大夫一時興起,問大家有什麼夢想?大家開始天馬行空,訴說自己的理想,有人想登百岳,有人想環遊世界,王教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如果得到諾貝爾獎,到斯德哥爾摩見識見識,我就覺得不枉此生。」
有一個小R,很離譜,好好的醫生不做,居然想改行當作家,實在應該去看一下老陸。
老陸開的「精神科特別門診」,診間在林大夫對面,有一次,一個歐巴桑走錯地方,我親自護送她過去,省得她到處亂跑,老陸偷偷告訴我說:
「這個歐巴桑,時常妄想自己是偉大的作家。寫作文,應該是開開心心的事,結果寫到精神分裂,實在很不值得。」
終於輪到我說夢。
我說:「我是一個即知即行的人,有夢想,馬上去做,因此,沒有什麼未完成。」
林大夫很詫異,問我完成過那些夢想?
「刺青、飆車、到三重砍人。」我說。
「鬼勒!三重砍人。」
我撩起上衣,露出肚臍上方的刺青,醫學圖騰,雙蛇纏杖,大家還沒回過神,我已經把衣服拉好。
我問林大夫說:「那你呢?這輩子不當醫生,你最想做什麼?」
林大夫說:「我希望我是一個舞男,如果有女人被我迷倒,為我花錢,我就覺得不枉此生。」
我說:「當醫生也有很多粉絲啊!那些病人,把你當成再生父母,畢恭畢敬,這樣還不夠有成就感嗎?」
林大夫說:「你不懂。那些人是被『林大夫』迷倒,不是被『我』迷倒。我多麼希望,有人欣賞我,是因為我長的帥,這種感覺,真是難以想像。你真的砍過人?」
我說:「你不但醫術高明,長的帥,最厲害的是,歌又唱的好,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你什麼時候要教我顯微手術?」
林大夫說等一下,他去拿一下東西。大約過了一枝煙的時間,他拿了兩盒拼圖進來,其中一盒二千片,圖案是東京夜景,另一盒三千片,圖案是海盜船,他把兩盒混在一起,一共五千片,倒在實驗室的地上說:
「你明天交班以前拼完,我就教你顯微手術。」
說完一溜煙走人。
剛開始,同事都熱心幫忙,光是把所有的拼圖,一片一片翻成正面,就花了一個多小時,然後依顏色,把拼圖分成兩堆,黑底黃色光點的是東京夜景,藍白底的是海盜船,兩堆分好,下班時間到了,大夥一哄而散。
我坐在地板上玩拼圖,先把邊緣拼好,然後找特殊的顏色、圖樣,一步一步來,半夜三點,東京夜景好了,開始拼海盜船,我已經喝第六杯expresso,意志還是不能集中。
我得出去走走。
站崗的衛兵看到我從研究大樓走出來,盤問什麼單位的,我秀出識別證說:
「藥理所的,加班。」
小兵好心問:「黑漆漆的,不害怕哦。」
「害怕倒是不害怕,但是快睡著了,有沒有檳榔?」我問。
他有點猶豫。
我說:「一包煙,跟你換一顆檳榔。」
他看我拿出涼煙,笑說:
「男生不能抽涼煙,會六點半。檳榔請妳,加班小心。」
回到實驗室,發現裡面有人,打開門,王某帶著老花眼鏡,蹲坐在地上拼圖。
我差點笑翻,這裡每個人都有神精病!
王某不幫忙還好,越幫越忙,把不相干的一塊,硬拼在不正確的位置上。
我說:「你看清楚點,不要瞎拼,行不行?」
他一邊拼,一邊喝咖啡,一邊跑廁所,最後居然向我要煙。
我說:「我只有涼煙耶,你可以嗎?」
他說沒差!邊抽煙邊拼,越拼越氣,說這個林叉叉心理變態,年紀越大,越不可理喻。王某口裡一直罵,臉上的表情,卻還是笑容滿面,像「人肉叉燒包」裡的黃秋生,已經瀕臨瘋狂的邊緣。
天漸漸亮了,王某說:「我不行了,我快要中風了。」
我回道:「頂著點,林大夫馬上就來了,他很會治中風。」
王某雙眼充血,笑容十分恐怖地說:「讓他治療?我寧可死。」
我拿出血壓計說:「幫你量一量,我的媽啊,收縮壓一百五,你真的快中風了。現在換你幫我量。天吶,一百六,啊!我快要為國捐軀了。請問上校,研究助理,而且還是女的,可不可以進忠烈祠? 」
王某說:「還鬧!」
「你是凌晨三點才開始拼耶,我從昨天下午三點就開始了,比你整整多拼了十二個小時。我早就神志不清了,現在只能靠你。冰箱有保力達,也有老鼠用的安非他命,怎麼樣?要不要來一瓶?」
王某說:「不要再惡搞了,快點拚!」
我說這樣不行,想一想,跑去廚房討救兵。
「你們營裡有沒有人會玩拼圖的?幫忙一下,我請看電影。」我說。
一個班長自告奮勇,跟著我到實驗室,看到王某,行了一個軍禮說:
「教官好!」
教官叫他不要囉哩囉嗦,趕快把圖拼好。
班長看我們急得滿頭大汗,還以為我們在拼什麼軍事密碼,不由得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埋頭苦拚,汗衫都溼透了,比拆地雷還專心。高手果然是高手,不到一個鐘頭,海盜船也完成了,問題是,拼圖少了一塊,這下完蛋了。
班長邊擦汗邊說:「報告教官,我要回去打菜了!」
我說:「教官,你先找一找,我上個廁所,馬上回來。」
話說完,尾隨班長回到廚房,趁四下無人,拿出一千元答謝他。
班長略帶靦腆地說:「哦,不用啦!要不要看電影?我請你!」
我說:「請我看電影?怎麼有那麼榮幸的事?不過,我是五十七年次的,要不要考慮考慮?」
班長一聽到「五十七年次」馬上住嘴。
我把鈔票塞進他的口袋裡說:
「你幫了我好大的忙,大恩不言謝。以後什麼東西被偷了,別客氣,來找我,只要不是步槍被偷,什麼東西我都可以幫你搞定。」
班長沈默了一會說:「那你有沒有溫度計?」
我說有,馬上給,但是:「你要溫度計幹嘛?」
他說:「我們現在規定,出操要帶溫度計,我的溫度計破了……」
我說:「那裝備檢查怎麼辦?」
班長道:「只好在口袋放一枝原子筆,看起來差不多,不過久了,還是可能被捉包……」
我飛奔到資材室,預支十二隻溫度計,交給他說:
「後會有期,有事記得找我。」
話才說完,馬不停蹄奔回實驗室。實驗室一片狼藉,王某把所有的桌椅都移開,但再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失蹤的那一片,只撈出幾把手術刀,意思和開刀時找到溫度計一樣,一點屁用也沒有。
來不及了,八點不到,林大夫翩然而至,手上拿著一片拼圖。
王教授死盯著林大夫手說:「你,你這算什麼?」
林大夫笑瞇瞇地說:「一片拚圖找不到,就急得要死要活。你以為顯微手術那麼好學?先把意志力鍛鍊起來再說。」
我癱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中既是感觸良多,又是一片空白。
王某說,我要回去補個眠,下午有上課。林大夫面帶微笑說請便,旋即轉向我說:「少年的熬夜正常,和我去巡病房吧!」
我說:「沒問題,洗個臉,馬上回來。」
我躲進廁所,洗把臉,換上一副新的隱形眼鏡,吃下小兵的愛心檳榔,對著鏡子大喝:「天長地久!」打起精神,又是好漢一條。
不久,林大夫果然信守承諾,開始教我顯微手術。
起先,林大夫拿了一個果凍一給我,我細看果凍的正中央有一粒黑芝麻。
他說:「想辦法把芝麻取出,重點是,果凍不能有絲毫破壞。」
笑死人了,我拿出一根解剖針,三秒鐘就把芝麻推出來的果凍完好如初。
林大夫嚇了一跳,要我馬上和他一起上手術台,看教學用顯微鏡。
我和他的接目鏡,同時對準一個目標物。我可以從我的接目鏡中,清楚看到林大夫的手術,他做完一個動作,我就依樣畫葫蘆,跟著再做一次。
第一個動作:放線。我看到他的手微微的發抖,雖然振幅極小,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但我一眼就發現了。換手。
我深吸一口氣,把氣頂住胸口,停止呼吸,半分鐘,放線順利,吐氣。換手。
第二個動作:繞線。林大夫手抖的幅度,比剛才更大,抖的頻率,也從每秒一次,提高到兩次,但尚能夠穩住,順利完成動作。換手。
我把氣吸得更深,把氣頂在丹田,停止呼吸二十秒。動作輕鬆,表情悠哉,順利繞線,吐氣。換手。
下一個動作:剪線。這一次他失手了,不小心弄破微血管,組織輕微出血,目標物被血液弄的有點模糊。他很沈著,馬上拿出止血棉,把破裂的血管堵住,不到一分鐘,血止住了。換手。
我全身放輕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放下世界,進入顯微鏡下的時空。
頓時,血球變得極大,而我變成極小,血流的聲響,像一條潺潺小河,用手術器械輕輕地拍打紅血球,像小時候撈金魚一樣快樂。
林大夫突然叫停說:「你在想什麼?」
我說:「撈金魚。」
林大夫說:「撈金魚?撈金魚是什麼感覺?」
我說:「開心。」
「你在高興什麼?」
我不敢說,我在高興,我比你厲害。
他像是有讀心術似地說:「你不用因為超越我而高興,你要為病人感到高興。」
我沒搭腔。
他露出鮮少的嚴肅,一本正經地問:「給我一個理由,我為什麼要教你?」
「我和那些醫生不同,我只是研究助理,對你沒有任何威脅。我可以當你的手,利用我,你可以救更多的人,這是你的責任。雖然我很高興,但是,高興能當飯吃嗎?」
「萬一你跳槽了呢?」
我說:「只有手,沒有頭,有個屁用。」
他哈哈大笑說:「我明年到花蓮當院長,你來不來?」
我說:「人家慈濟不可能支持你做動物實驗,你要想清楚。」
他嘆口氣說:「哎!說你聰明,結果還是有限,你上網查查,他們做不做動物實驗?」
下了刀,我立刻上碩博士論文網,調查他們到底有沒有做動物實驗。結果不但有,還和我們打對台,研究中藥對腦中風的影響,「犧牲」老鼠的手法,和我們大同小異,人家也設有實驗動物中心,老鼠賣的比我們還便宜。
我很震撼。
王某很高興,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這麼困難的顯微手術都能做,天底下沒有辦不到的事,丘某果然是一塊可造之材。從此以後,論文發表,我的名字,Chiou A.L.,越來越超前。但是,一將功成萬鼠枯,論文多,能當飯吃嗎?就算能,心能安嗎?
想了幾天,天助我也,王某笑瞇瞇地說:
「我明年移民美國,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馬上說好。
王某前腳一去美國,我隔天馬上辭職,助理沒有保障,但有絕對的自由,揮一揮衣袖,沒有人拿你有辦法,你也用不著鳥任何人。離開學術圈,剛開始當然不太如意,無頭蒼蠅似的轉了一陣,士農工商都幹過,月入不過一萬元,健保局寄出法院通知,催我快點繳費,我對著虛空,大吼大叫:
「我就是不繳!我就是要讓健保局倒閉。怎麼樣!你們這些什麼官,通通去跳海!聽懂沒有?跳-海-」
有一天,我在攤子上看到一本雜誌,封面居然是林大夫,還被安上了「佛門偷腥」的標題。看來,慈濟比國防難搞得多,我想打電話虧他:
「林大夫,你終於實現夢想,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了。」
萬一他反問我:「你現在混的怎麼樣?」
這個嘛,還真不好回答,總不能說:「不用殺老鼠就很滿足了。」
我們真是心心相印,我還沒打給他,他倒先打來了。這些年,我和一些三教九流混得多,接到他的電話,居然脫口而出:
「林大夫,你還活著?我還以為你已經氣死了。」
他哈哈大笑說:「氣死?沒那麼容易,沒想到你也還活著,最近混的怎麼樣?」
「托您的福,不但活著,還壯得跟牛一樣,無事不打三寶電話,怎樣?」
他說:「我現在在台大。你要不要來?」
台大?真是隻不死鳥。
我說:「我已經封刀了。」
「封刀?鬼勒!我在台大吊點滴,無聊死了,帶幾本雜誌或漫畫來吧,不要壹周刊!嗯,playboys好了。」
「林大夫,你落伍了。你那邊有沒有Notebook?」
他說有。
「我帶幾片有營養的光碟給你補一補。」
「感恩!感恩!我要歐美的,不要日本的。」
「我帶上人開示的DVD給你。」
他沈默了幾秒,冷不防地說:「天長地久!」
我回道:「海綿寶寶!」
「什麼是海綿寶寶?」
「說你落伍了,還不承認。」
他沈默了一會,沒頭沒腦地問:「你那個刺青是去那裡弄的?會不會很痛?」
從海綿寶寶到刺青,太跳Tone了,或許,他一直掂記著我們的夢想吧。
「痛到是不痛,但是如果你發胖,那兩條蛇也會跟著一起胖,到最後,就變成雙蛆纏杖,你最好考慮清楚。」
「啊,變成蛆?那還是算了。那麼,你到底要不要來?」
我說:「好啊,最好被跟拍。那個什麼鬼狗仔,實在太不專業了,要拍也應該拍我們兩個,拍那個不相干的人幹嘛?」
「拍我們?那大概是妳仙人跳吧!天長地久!天長地久!」
掛了電話,才想起忘了問他住那間病房,不過,應該很容易找吧。我趕忙回家,找出四千九百九十九片拼圖,讓他在病中還能拚!拚!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