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芬芳
從博物館參觀陶瓷器展回來,那一座座融合作者的心思、汗水、等待是否成功的期待的陶藝品,帶給我的餘響至今仍未消退。我知道,我由它又想起童年時代的老友-那一樽樽我用泥土捏出來的泥人。
人來自泥土,死後又歸於泥土。人是千真萬確來自泥土,沒有泥土也不會有人。沒有土裡生出的五穀蔬菜瓜果養人餵畜,人類便生存不了。父母也罷,祖父母也罷,曾祖父母也罷,反正都是靠泥土活命的。
也許我也承襲了來自上一代的土味,幼年時住在鄉間,我就喜歡觸摸著一撮香香的泥土。從那綿綿密密的接觸,我有種感覺,泥土的生命是永遠存在於時間的永恆裡。可能它太龐大了,也可能它太謙讓了,人們常有意無意忽略了它。泥土沒有鮮艷奪目的色彩,樸拙、真實是它原來的本色。它那未經人工裝飾過的情味,是需要實際去撫觸才能體會得出來。真的,當你願意彎腰觸摸它,會驚訝於這微帶濕潤的泥土,是那樣沁人心脾,能給人一種蓬勃生氣的感動。
人類喜愛泥土,原本是極自然的事,當我們看到土壤裡長出黃金一般的稻穗,翠玉一般的蔬菜,生產了難以數計的糧食,你就不會把它當成單純的土壤來看,而對它也有些認知。只是,我們有時也會像先祖一樣那樣敬愛泥土,但物質文明的洗禮,已逐漸使我們淡忘了它,難得一睹它的真面目。
在我的眼裡,泥土自有它特殊的奧秘,那些在童年時期深植於心的感情根蒂,是深牢不移的。那小小的有情世界,只要我一回首,就化成一首旋律自行的悅耳詩歌。
稚齡時,心情好或不好,喜歡捏塑泥人,打泥巴戰,一雙纖小的手掌,總是掏滿漫溢著泥漿,弄得滿臉都是泥巴。我常常一大早起來,就沒頭沒腦的,兩隻腳啪啪拉拉飛跑到庭院外,捲起褲管、衣袖、舀一碗水,和著泥土,坐在地上就玩起來了。那時喜歡捏造佛像,一副慈悲的笑容;捏狗,長長的尾巴,突出的嘴巴,骨碌碌的雙眼。儼然是民俗藝術家,有時玩的起勁,突發奇想,就追趕起鷺鷥來,搞得滿院雞飛狗跳,叫個沒完。
有時候,就蹲在地上,在泥土上畫出一筆藍天,幾筆房屋。當時我就這樣迷上了泥土,成天與泥土打成一片,往往玩到黃昏之後,聽到高低不同招兒喚女的聲音還不能罷休,除非真的一鞭抽到身上了,才發現大事不妙了,各做鳥獸竄回家裡。
那時候,穿鞋是新興的玩藝兒。我也有一雙漂亮的鞋子,但我只在當花童時穿它。平時,總是將兩隻眼直踩入軟軟的泥土裡,讓那沁人的涼意,從腳跟舒暢到全身,通身舒服極了!泥就是這樣的親切和樸實。
遠離了童稚期,對泥土的感受,常常是感慨復感慨的。北上就學、就業,困守在都市層層疊疊的高樓,和硬梆梆的柏油路,都到了數算日子的半階人生了,故鄉的泥土因為都市建設為由,由已被剷除改建成一幢幢的大樓,心中的踩踏泥土早已淹沒在心中。
時代在變,人類在變,連泥土也在變。很多傳統的東西逐漸失去原味,感覺人類依賴文明,受到文明擺弄的地方太多了,漸漸失去那份古樸、雅趣了。每天一早翻開報紙,盡是觸目驚心的戰爭和殺人搶劫的新聞時,就盼望這廣袤芬芳的泥土上,應該是人間的樂土,沒有戰爭、沒有貧窮、沒有山崩地裂、老有所依、壯有所用…,那是一個自由、民主、承平、富饒的國度。
每一次有人問我:「喜歡住高樓或住舊式的平房?」我總不假思索說出:「還是平房好,接近土地,易於保有那份土氣。」因為,最後收容我們的本來就是泥土,何苦費盡心思要在他人面前展示一派不土的形象?遠離那堆充滿意志的泥土,那蘊涵古典信念的泥土,那帶給人類一縷希望的泥土呢?
依附土地長大的我們,真能瞭解這來源悠遠的泥土,究竟包含了什麼樣的特質?傳統中國社會,人民深深認同土地,他們所做的一切奮鬥都清晰而動人地寫在泥土上,那個每個人生命的根。一想起,歷史便在其中。人來自泥土,終歸向泥土,來自自然,復歸於自然。我手握一把土,終於憶起祖先們對於泥土的敬意。
好幾次在回鄉的旅途中,從奔馳的車窗外,接觸到一派翠綠的田野,一陣泥土的芳香,驀地羽化成一首動人的情歌在腦海裡徜徉。許多浮泛的記憶,就像根根觸鬚,開始尋尋覓覓。青鳥飛過,青鳥還在。耳際似乎又響起童年玩泥巴的嘻嘻哈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