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蒼涼——一場「了」草喪禮的背後
兩張方形八仙桌,排上幾樣簡單的祭品,棺木也是宗親族人向駐軍要來的構築工事模型板,由村子裡的木匠師傅,在家中現場裁製速成的木箱,更欠缺一般「好命」的高齡老人有眾多親友送殯,備極哀榮的場面。
午後,細雨紛飛,三、四十戶人家的僻靜農村,觀葬禮的人不多,且都是些婦人和兒童,她們站著觀看這淒涼的出殯場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代他「落番」生死不明的父親執「幡旗」送葬—男孩是老人的兒子給遠房宗親作養子所生的孫子,後面跟著一位遠房領養來的九歲小女孩,以及大約七、八位同宗房祧內的親堂睌輩為老人送葬。
道士法鈴響起,喪禮開始,男孩手持「幡旗」在前,後面跟著那小女孩及幾位老人的宗親晚輩。男孩隨道士的引導,進行上香、跪拜等喪禮儀式時,男孩隱約聽見圍觀者中有人在談論,噓唏著這老人說:「還好喔!男孩遠房的俺嬤會給他收養這小孫女,不然連個女的穿「麻衫」都沒有呢,真是很可憐喔!」。儀式完成,老人便送往一處山路遙遠崎嶇、滿佈荊棘的半山腰草草入葬:白灰混泥土的三角墓碑,沒有任何銘誌。每到清明掃墓,男孩都會為苦於在草叢中尋找老人的墓地,觸景傷情而懷想起老人的生平往事。
老人生個兒子,八歲時妻子去世,而且身體欠佳、生活困苦。兒子二十歲過繼給多年未生男丁的遠房宗親做養子,與遠房的養女合婚,雙方言定生育第一位男孩要負責「雙頭顧」的傳承責任。兒子婚後一年,如願給養家生了這男孩;男孩彌月後兒子為走避「抽壯丁」離鄉「落番」到南洋謀生,但兩年後卻杳無音訊,生死不明,雙方父母妻小頓失依靠,媳婦亦在盼夫回歸渺茫十年後求去,遺下這孤苦伶仃的老人,和身在遠房的這個男孩。
男孩逐漸成長後,有感遠房叔叔已經生育了男丁(堂弟),延續遠房香火後繼有人,並且自己也出外謀生了,因在親情的召喚下,竟萌起應回歸原生家,認祖歸宗的意念,遠房的養育之恩銘記在心,來日方長,待報有期。於是,成家立業後,未帶走遠房一絲半縷,滿懷鮭魚洄游的興奮,期待回歸親生祖父—老人的家。
可是,當男孩回到老人的家時,察覺老人祖遺房屋三間:其中「大厝」一間被國軍「胡璉」部隊駐防金門時,視人丁單薄、乏人居住拆作防禦工事,另「中厝」及「小厝」二間已登記在他人名下,只有舊厝地和田地登記為老人所有。而田地部分:據說有些是典當給宗親、有些是租借給村人,但卻不知道田地在哪裡、典租給什麼人?而且沒有任何契據,交代不清,事實不明。
所謂老人的家,僅有那幾張遠房代保管的田地權狀而已,可說是家徒四壁、身無一物。而且老人晚年,竟然連一地棲身之處都沒有,只得借住在出典給親堂的那間小屋廳堂邊半張床睡,在「巷頭」的屋簷下用煤油爐煮食三餐。男孩童年時期會經常去找這老人--探望祖父,夏天偶爾亦會與他在小屋前席地而睡。老人就這樣靠田地租人耕種分得五榖生活度日。
那年正春,一天上午,男孩遠房叔叔到男孩的學校,告訴男孩他祖父過世了,並向老師請假帶男孩回家送葬。返家途中,放眼小麥結穗、杜鵑花開,男孩卻納悶著祖父的過世;要來讀書時才看了祖父,為什麼會這麼快突然過世呢?他叔叔說:「可能是凍死的」。而回到家中,老人已被移到典當給中屋的親堂家裡,草房地上的門板上,只蓋著一條棉被,雙腳裸露門檻,竟連民情風俗往生後必須在廳堂邊設「水床」,以示對死者為大的尊重都沒有。
親堂掀開被子給男孩見了老人最後一面後,幾位親堂繼續討論喪葬事宜,木匠師傅也獨自低頭忙於拉鋸,趕工製作棺木;只聞這淒厲的鋸木聲,卻不見子孫圍繞和親友不捨的哀傷氣氛,情境十分淒涼冷漠。這景象深烙在男孩腦海,讓他對老人不堪之過往,存在諸多違逆常情的疑惑,有待理解而不斷在內心深處思索迴旋探究。
清朝年代,老人的祖先吳梅(別名),經營什貨生意,時常往返於古稱「北頂」的大陸北方一帶。在旅運途中,有感自己村落地理形勢與某省份的一處鹽場相似,開發曬鹽產業極其有利。於是,倡議村人聚資興建鹽場—將原有的小「鹽坵」開闢擴建,形成晒鹽田,並取名「寒梅鹽場」,使鹽場變大(280份)、產量增加,因而利益族人、澤被全村;村人感念其功勞,贈與公地讓他興建「雙落雙護龍」的大厝一間,如同「秀才厝」而家族榮耀、桑梓之光。
但是,時光流轉,時政變遷。鴉片戰爭後,因許多村民下南洋謀生,鹽場縮小。民國初年收歸國有管理。二十二年因運銷不便,加以產量稀少而停產。二十六年日據時期恢復生產,改名為「oo鹽場」,但因停產荒廢而減少(剩18份)。三十五年管制私鹽禁產(金門僅留西園場)。五十二年為國軍戰備需要浚深築成「oo湖」。迨至八十一年政府闢為觀光景點後,其鹽場便全然消失,走入歷史。
而後,因老人中年家室變故,兒子生死不明,晚年身體不佳,又沒有良好的社會福利救助,三餐不繼,生活不得安定。而早期是民智未開的文盲社會,一個目不識丁的孤獨老人,假如有人想要佔據其所有,令人擺佈,輕而易舉。但返思過往,老人的晚年,倘若沒有親堂體恤給予「借住」及儘力協助「善後」,其後果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凡其種種,都讓男孩存有許多是真是假的臆測、聯想和矛盾,是該感激抑或有所怨尤,似是而非,莫衷一是。
然而,黑暗中自有曙光的一面,邪惡裡必有正義之聲。老人過世後,有位常與老人接近的耆老生前曾告訴男孩說,老人的二間房子是當給某人與某人,田地是當給誰人幾坵、誰人幾畦,或租給某人,知之甚詳,仔細告訴男孩。而這位耆老又是聚落裡專精「做灶」的泥水師傅,更是熟悉鄉里一帶的山海達人;耆老所言事實與否與他並不相干,而他何以要如是告訴男孩,這莫非是不平則鳴、義之使然的仗義執言吧!
所以耆老的相告,有助男孩於尋找祖遺田地申辦「勘察」時,先作自行訪查的參考。惟民主國家、法治社會,不動產之所有,係以主管機關登記為依據,倘若是早年被他人登記所有,既成他人名下,也無可奈何。況且,男孩出外謀生,生活安定,兒女也各有職業,且「自住有餘」,並非在意那偏鄉的舊厝或貧瘠的田地,只是難忘老人生平為何那般悲涼,晚景何以如此不堪,百思不解而感慨。
歲月增長,年復一年,男孩終於自「了」草喪禮及耆老執言之中,發現了人心善惡的分野與人情之冷暖;從表現於宗教信仰之言行上,亦可觀察出某種行為的心理反應之破綻,進而理解出關於老人的諸多疑惑,了悟釋懷:真相不容造假;百密總有一疏。天理昭昭;善惡有報。良田千畝一碗飯;高樓大廈半張床。天無絕人之路;路是人走出來的。人生多變化;世事本無常。唯有了然淡定樂觀面對才是。
男孩回到原生的家,找到了老人那雜草叢生的厝地、部分的田地及年代久遠,字跡模糊的歷代祖先及老人的神主牌。其厝地雇工整理後,無償提供親堂和村人作休閒菜園及運動場所,回饋親堂與村人對老人晚年的協助。那些神主牌是老人家族世世代代的傳承印記,男孩保有祂、重視祂,祈禱祖先庇佑。
兩岸小三通後,男孩憑著華僑友人探知的信訊,帶著妻小至廈門尋找父親時,父親早已過世多年了。老人的兒子從新加坡返鄉中,因兩岸隔絕,滯留廈門,十年後回家無望,乃另建新家,六十四歲積勞成疾往生。無奈,老人與兒子不再相見;男孩與父親未曾謀面。這是早年金門人落番下南洋後「六亡三在一回頭」命運難測的遺憾。男孩只能在他父親靈前向父親祭告家書,默禱老人的過往種種。
如今,男孩生活穩定,家庭和樂,身心安康,不但找到了廈門兄弟的親情,並將老人的靈位移往「寶塔」安奉。他冀望後輩化憤慨為力量,敞開心胸,邁向希望,執著追求,突破困境,期能於交通便利後,在祖遺厝地建新居、整家園、重振家聲,告慰祖先。回望歷史往事,一場喪禮形式,顯現種種世情冷暖;一朝局勢動盪,釀成多少人生蒼涼的悲劇,此刻的我們,回顧過往,怎能不以倍加感恩的心態,珍惜當下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