蚵爹與我
坊間常見賣「蚵爹」的招牌,「蚵爹」兩字雖然已成為共通語,但「爹」這個用電腦打出來的字,實在無法呈現「蚵ㄉㄜ」正確的讀音。緣於翻遍字典,沒有「ㄉㄜ」這個字,與它發音最近的「的」,只能算是它的表親戚,仍是隔了一層肚皮。每回碰上介紹這個「ㄉㄜ」字時,總是要費一番功夫才得以說清楚、講明白。
本土語言盛於國語的年代,每個人都有一個乳名,姓名是學校老師在叫的,目不識一丁的爸媽,叫孩子都是:「阿貓」、「阿狗」、「番薯」、「甜糕」、「牛屎」……,漫天大喊一通,聲響之大,全村子皆知。那個年代,叫得出一個人的乳名,但未必識得他的姓名,乳名與姓名是八竿子打不到的長河兩岸。那是一個教育水準不高的社會現象,與當今在課堂上問學生的乳名,他們一頭霧水,兩種景況真是大相迥異。
小時,我家住在鄰近靶場的一個村落,是閩南式的一落古厝,右廂房旁加蓋了一條護龍,護龍前一座灰瓦棚,成為我們小孩雨天活動的空間,棚下一座簡易的水泥,是父親和母親炸蚵爹、賣春捲皮,全家賴以為生的「傢伙」。沒有固定工作收入,看老天爺吃飯的年代,家中食指浩繁,求生的意志猶如石縫中的小草,見縫就鑽;只要能鑽營生計的工作,無所不試。家中長子、長女常犧牲自己,成為弟妹的墊腳石,大哥就是一個實例。
蚵爹的做法,大家皆耳熟能詳,材料與潤餅的內容大同小異。廚藝甚佳,開過小吃店的母親,總是在傍晚時分,將切成細末的蒜仔、芹菜、高麗菜、紅蘿蔔……,裝在米籮裡,然後灑上胡椒粉、調味料拌勻,準備給父親下油鍋。我們兄妹幾人放學後,挽袖推磨磨米漿,米是母親前一晚浸泡過夜的。
黃昏時刻,或是靶場傳來一聲聲槍彈聲時,父親的蚵爹就下鍋了。兩支蚵爹勺是父親自己打造的,與那重如鉛塊的春捲平底鍋,大半時間都是灰僕僕的躺在床下,只有海蚵盛產炸蚵爹,或清明時節賣春捲皮,才派上用場。父親會先在油鍋裡燙熱蚵爹勺,然後在勺底塗上一層米漿,將蚵爹材料在勺上堆尖如山,山頂置放幾顆海蚵,最後再淋上一層米漿,將蚵爹材料密密實實的封住,這樣就可以下鍋油炸了。
炸得金黃的蚵爹剛起鍋如燙手山芋,卻又讓人愛不釋手。我總是在蚵爹頂上戳一個小洞,澆灌上母親調製的蒜頭醬油料,然後吃得雙手忙疊換,滿嘴油,直喊燙。不過那美好的經驗並不多,因為炸好的蚵爹,常是一個一個被堆疊在小桶子內,上覆乾淨布,被父親或大哥提到靶場,一個五角、一元的販賣,蚵爹的香味招引阿兵哥如蜂擁至。生意好時,父親會提著空桶趕回家,再炸第二輪回去賣;生意差時,帶回來的半桶蚵爹,一個個彷彿失了容光的病人,表面坍塌起皺,憔悴不堪,讓我也難以勾起食慾。只有回鍋再炸,其表皮才能再恢復其酥脆的口感,但比第一次起鍋仍是遜了一著。
阿兵哥人數銳減,靶場封場,再也聽不到練習打靶的槍聲,我家的蚵爹也成了絕響。多年後,離鄉求學、結婚生子,父親母親相繼過世。每回經過金城市街貞節牌坊,看到觀光客大排長龍,等候品嚐金門蚵爹的美食,總是讓我橫生感觸萬千。我偶爾也會停下腳步,買個回味回味,價格比小時貴是毋庸置疑的事,但大量製造的需求下,品質與口感如何再登極頂?那也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自古文人相輕,同行相忌,賣瓜總是自賣自誇,自當有其道理。吃過那麼多的蚵爹,母親巧手攪拌的材料,配上獨家的米漿裹皮,還有父親油鍋火候的控制,蚵爹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味蕾記憶。
除此外,尚有一段鮮為人知的軼事,與我的乳名有關。父親與母親雖未提及,但兄姐常常自作聯想,閒暇之時,成為調侃我的話題。我的乳名叫「美ㄉㄜ」,乍聽之下,與「美的」彷彿同孿雙生子,但仔細推敲,兩個仍是隔了好幾重山。讀小學時,曾遇過「外貌協會」會員的老師,選拔校外比賽選手,寧取外貌,也不願正視我的聰穎強記,雖然後來亡羊補牢,換我上場,但造成的心靈傷害至今仍未消弭,也成為我現在為人師表的警惕。從此等小事可知,相貌平庸的我,是與「美的」兩字攀不上關係的。若硬是要攀親附戚的話,應該是跟父親炸的「蚵ㄉㄜ」有關。在父親的眼中,他的拿手絕活「蚵ㄉㄜ」應是人間美味,無人可出其右,他為女兒取名「美ㄉㄜ」,應該是期待他的么女,能一生平順美好,一如他的絕活「蚵ㄉ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