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如阿祖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阿祖一聲佛號之後,就撥一粒念珠,阿蓮盯著阿祖看,瞇著眼的阿祖,一粒佛珠都沒漏掉,一長串一百零八粒念珠都撥完,阿祖才將桌面上的火柴棒移一根至另一側。然後又繼續一聲聲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每天阿蓮看到阿祖的時候,阿祖幾乎都是在念佛,阿祖好像沒別的事可做,除了念佛這事。
時間對阿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不,應該說是靜止的。
阿蓮實在弄不清楚,阿祖的人生,難道只在那一聲聲佛號中嗎?
吃過午飯後,時間好像就停止了。
亮得發白的陽光,跨過二樓前頭窄窄的陽台,大方的跳進二樓這間阿祖專用小佛堂,有一部分還射向供桌上那尊菩薩的臉。
阿祖已經念完佛號進她和阿蓮共住的屋裡睡了,阿蓮不睏,精神還十足,頭一回無意中看到,先是一驚,怎麼阿祖才進房裡去,釋迦牟尼佛的面目就看不清楚了?愣頭想半晌,再看個仔細,才恍然大悟,也就這一想通,阿蓮忍竣不住的要笑出來。
佛桌上的菩薩,好像也有逃不開的事!
阿蓮強忍著笑,不敢放肆笑出來,佛祖那雙眼雖是被強光照射得瞇眼似的,可她知道那是有神的眼啊!另一方面,阿蓮是害怕自己一笑,吵醒一牆之隔午睡中的阿祖。
剛剛在房裡幫阿祖搥腿,看著後腦勺綰著一個髻的阿祖在她眼前沉沉睡去,才伸展了盤坐過久,有些痠痲的雙腳,一拐一拐躡手躡腳的走到這廳堂。
這個時段最無聊不過了,阿蓮趴在陽台的女兒牆往下望去,整條街空蕩蕩,靜得教人害怕,害怕掉個銅板什麼的,那大概會像打天空掉下個什麼大鼎那樣驚天動地吧?
阿蓮靜靜看著,從街頭到街尾,沒看到半個人影,三輪車則是集體停靠在街角電線桿旁,車伕們就靠坐在平時乘客坐的座位,斗笠蓋在臉上打著盹兒。
真沒意思,這樣安靜的午後時間,對面那些酒家女呢?還沒上班嗎?阿蓮伸長脖子往外看,酒家的門也關得緊緊的沒一絲絲縫隙。
到底幾點了?阿蓮回頭看一眼壁上的鐘,鐘擺滴答滴答擺動著,她慢慢算,終於算出是一點四十分。
嗄?才一點多。會不會鐘又慢了?那些酒家女什麼時候才來上班?她們也要午睡嗎?一連串的疑問閃過阿蓮腦際,但她也沒有答案。
阿蓮的目光從街頭掃到街尾,再由街尾掃向街頭,來來回回,卻是一個人影也掃不出來。阿蓮再把目光射向對面,高掛在對面二樓外牆上的看板,由上而下大大五個字「夢中夢酒家」。
夢中夢?什麼是夢中夢?
晚上招牌邊上閃爍不定的小燈,是夢中的夢嗎?誰的夢中會再有夢?
阿蓮想起有時晚上要睡覺前,偷偷溜到這個小陽台,看著街道對面酒家走廊上,摟摟抱抱的酒女和酒客,不是互動相扶著要進酒家,就是搖晃著要上三輪車。阿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看這樣的場景,好像是有一點點羨慕,羨慕酒女可以打扮得花枝招展。
「阿祖,對面那些小姐攏穿足水呢!」阿蓮曾經問過阿祖。
「妝水水有啥路用?也不凍呷咧,無效啦!」
阿祖說這話的時候是邊撥念珠邊說,阿蓮心想阿祖長年一身唐衫,夏天是白色短袖麻布衫,冬天就棉質黑衣黑褲。阿祖的世界非黑即白,平日除了拜佛念經吃素之外,最常做的事是去寺院裡禮佛,和去蓮友家裡坐坐。阿祖可能是老古板的人,她根本不懂穿著亮麗時髦衣裳有多耀眼。
「阿祖,那些小姐又是穿甲水噹噹,又閣是坐三輪車,怎講無好?」
「憨查某囡仔,穿水坐三輪車是要做啥?伊們攏是賺吃查某。」
「賺吃查某?阿祖,啥米是賺吃查某?」
「阿……就是來酒家上班出勤的查某。」
「那這樣阮阿母逐天也是愛去上班,是按怎阮阿母沒抹水水、穿水水咧?」
「三八阿蓮,恁阿母是佇政府單位上班,若是穿甲親像酒家查某那款是會予人愛笑。」
阿蓮雖然不太能明白阿祖的意思,但願面對阿祖,她也不敢多問。
倒是阿祖覺得該趁此機會好好開導阿蓮,要不然孩子受這種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影響,是會一天天加深。自己住的屋子是老宅,誰知道對面的房子一翻新,就蓋出一排連棟三層樓房,一連開了兩三間酒家,而這家夢中夢好死不死正在自己住宅對向。
「阿蓮,汝不通歸天閒閒就要看向對面,正經代誌要做,冊愛認真讀、字愛好好寫,將來吃呷一個好頭路,嫁一個好尪,汝不通定定要看向彼邊去,想想那些有孔無損的代誌做啥?進出酒家的人,不管是查埔抑是查某攏嘛真了然,那些開酒家的頭家閣卡僥倖失德,是要負因果的。」
阿祖說完這一串話,還兀自對供桌上恭恭敬一鞠躬,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阿蓮睜著慧黠大眼睛,她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在酒家進出的男男女女,阿祖的評價是這樣的「不高」?
在她的認知裡,「了然」是絕頂的沒用呢!
此刻,阿蓮再多看幾眼夢中夢的招牌,在亮晃晃的白天裡,少了招牌四周跑馬似不停轉動的霓虹燈,感覺好像也少了一點夢幻。
「阿蓮啊,汝在做啥?」阿祖突如其來的呼喊,教阿蓮震了一下。
「喔,無啦!」
「我怎不知汝閣在看對面酒家,緊來甲阿祖做伙睏。」
阿蓮不敢再貪看陽台外的世界,她趕緊跨進阿祖的房間,躺下身靜靜偎著阿祖。阿蓮覺得很奇怪,剛才那一顆浮動向外的心,在靠在阿祖身邊後,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快速將它撫平,正一點一滴的沉靜下來。
阿祖轉過身來輕輕撫了阿蓮的頭,開口又說了。
「阿蓮,汝這陣還少歲,很多世間代誌還不識,不通予表面的虛花騙去。咱做人要知足,不通一山看過一山,穿水抹水要做啥?外表無實在,心卡重要。古早人有講『心頭抓予在,不驚樹尾做風颱』,按怎予咱的心安靜,不受外境影響,這就汝去學校讀冊要學的,汝知莫?阿蓮,咱啥款身分,就做啥款代誌。」
「嗯。」
阿蓮讓阿祖挲得通體舒暢,早忘了夢中夢的酒國現象,可是阿祖逮住機會,還想傳授一部她經年累月修得的智慧之經呢!
「阿蓮啊,汝不通看那些酒家女穿水抹水就欣羨,伊們啊去做那種工作,也是不得已,若不是伊們厝內欠用,或者是要還債,誰人會予自己的查某子去賺這種甘苦錢咧……」
阿蓮已沉沉睡去,阿祖憐惜地撫著阿蓮的臉,「憨囡仔啊!」
次日晚間八點多,阿祖正做著晚課,阿蓮早已進房等著和阿祖一起睡覺。忽然間從屋外傳來一陣咒罵吵鬧聲,這之間夾雜了男人粗野的咆哮,和女人斷斷續續的尖叫啜泣聲,阿蓮禁不住好奇心,立即跑到小陽台看熱鬧。
是從對面夢中夢酒家的走廊傳來,阿蓮看到一個男人粗魯地拉著一個酒女,說拉是客氣,那酒女其實是被男人拖著,而且還一路把她拖到酒家門前的三輪車邊。男人的身邊簇擁著幾個男人,他們一直鼓動拉人的男人。
「老大,免對伊客氣,無予你面子嘛!」
「是啊,予伊好看一咧。」
「這愛小可教示一咧。」
「……」
同時間也有幾個酒女又是勸又是拉又是想擠上前去隔開他們,其中一位年齡大一點的酒女乾脆靠到那位老大身上。
「陳桑,麥按呢啦,按呢歹看,入內店內坐,我陪汝飲,看要飲多濟,攏算我的啦,來啦……」
「幹,閃啦,恁爸不爽啦!」
「唉喲,陳桑,麥按呢啦嘛,你大人有大量啦,來啦,算我請啦……」
「恁娘咧,汝叫是恁爸是啥角色?著愛予汝請?」粗暴男人咆哮一陣,又回頭扯著小酒女,「汝共恁爸看斟酌,陪酒就愛像瑪莉按呢,做酒店查某閣想要假大牌,按呢著免來賺囉,走,入內去,恁爸就不信汝敢不陪恁爸飲酒……」
「好啦,好啦,陳桑,麥受氣啦!豔秋,走,共陳桑回一咧失禮,咱好好陪陳桑飲幾杯,知影莫?」老酒女向小酒女使個眼色。
阿蓮瞪著大眼睛看著昏暗中閃爍五彩燈光下的酒客酒女拉扯劇,心底深處慢慢浮起一股氣,她氣酒客的粗暴,也氣小酒女的無用,更氣一旁圍觀的人沒人打抱不平去報警。
這些人怎麼可以這樣呢?
阿蓮突然想到阿祖,她回頭一看八仙桌旁的阿祖微閉著眼,不受外面嘈雜聲音的干擾,她一樣一聲佛號一粒念珠的撥動著。外面明明吵翻天,整條街都是圍觀群眾,也有一些人像她一樣在自家的陽台上看好戲,可是阿祖為什麼都不會想湊過來看熱鬧?為什麼?
阿蓮一會轉身看看阿祖會不會出聲營救小酒女,一會兒轉身為那個小酒女叫屈。但是阿祖依然事不關己的如如不動。
阿蓮著急了,看一眼牆上大幅佛陀畫像,祂不是要人發揮慈悲心嗎?那阿祖的慈悲心呢?如果念佛念到不管他人死活,這是佛祖的本意嗎?
阿蓮越想越悶,越悶越急,越急越亂,心一亂脫口就說出:「阿祖,彼邊在冤家相打,汝奈不來叫伊們惦惦?」
阿祖的眼皮依然垂著,阿蓮的聲音彷彿也被隔離在外似的。阿蓮不明白到底阿祖聽見了沒?會不會是阿祖念佛念得入定了?
阿蓮再近向前,再說一遍。
「阿祖,對面彼間夢中夢……」
「阿蓮啊,一人一款命,那是彼咧查某的命,隨人的業隨人盡,汝知莫?一切攏是因果啦,憨囡仔。」阿祖打斷阿蓮的話。
阿祖繼續她的課誦進度,直到念完,不疾不徐地收拾火柴棒和念珠,然後再牽著阿蓮入臥房。阿蓮掙扎著要向外去,「阿祖,彼咧酒家女真可憐呢,乎查埔拖咧,汝去共伊救啦!」
「憨阿蓮,汝心肝軟是好代誌,也不過世間是五花十色,汝也細漢,昧凍瞭解,慢慢汝就知囉。」
「阿祖……」
「世間是苦海,人人有家己的苦要呷,伊若注定要呷三碗苦,誰也無法代替伊呷,萬項攏著家己受,總有一天苦盡甘來,到彼陣就解脫囉!」
「阿祖……」
「阿蓮,好啊,緊睏,麥閣想那些。」
阿祖說什麼,阿蓮似懂非懂,她只是關心剛才看到那個受欺負的酒女,可是阿祖卻強要她睡覺,阿蓮翻來覆去,腦門還是十分清醒。
她真的不懂,阿祖怎麼有辦法不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