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錢不要命的童年──《憶往情深》系列之七
每次聽到「流浪到淡水」悲愴與豪邁的歌聲,尤其是看到戴著墨鏡,用斷掌撥弄弦琴的「金門王仔」,心頭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因為,我也是金門人,童年歲月裡,也敲過無數的砲彈,如今,年過半百,回首童年往事,著實嚇出一身冷汗。
「金門王仔」本名王英坦,一九五三年出生在金門后盤村,童年時「國、共」兩軍隔著金廈海峽重兵對峙,動輒以砲彈相互轟擊,所以,金門島上烽火連天、硝煙四起;山野到處是共軍發射過來的砲彈,或是國軍演訓遺落、丟棄的彈藥;小朋友隨手撿拾,就可與收破銅爛鐵的小販兌換枝仔冰或麥芽糖解饞。
王英坦唸國小五年級那年,有一天放學途中撿到一顆砲彈,路隊的同學們圍在一起把玩,不慎誤觸信管,砲彈轟隆一聲炸開,硝煙散去之後,現場有七個同學倒在血泊之中哀號。其中,王英坦的右手當場被炸斷,眼睛也嚴重受傷,經緊急以飛機轉送台北醫治,最後仍傷重宣告失明。
斷掌的王英坦並沒有立即回金門,仍留在台灣治療眼睛,為了生活,他當起電話接線生,因緣際會在盲人重建院認識李炳輝,出生四個月生一場大病後眼盲的李炳輝多才多藝,除了會幫人按摩「抓龍」,也會吹口琴和拉手風琴,二人惺惺相惜,由於王英坦眼盲耳聰,頗有音樂與表演天份,他在右手斷掌的手肘套上一環鐵圈,以凸出的鐵片當手指彈奏吉他,兩人相互揣摩彈琴與歌唱才藝,攜手合作搭檔展開「盲人二重唱」流浪走唱生涯。因為,王英坦是金門人,大家都喊他:「金門王仔!」久而久之,綽號不脛而走。
由於「金門王仔」和李炳輝都是盲人,分別使用不同的樂器,唱歌聲韻各具特色,組合演出堪稱絕配,兩人同病相憐、互相扶持討生活,從台灣頭唱到台灣尾,流浪的歲月不知不覺過了二十幾個寒暑。
有一天,他們流浪到淡水一帶的茶室,以「那卡西」接受客人點唱華視連續劇主題曲「媽媽請您要保重」,因為,其中的歌詞「若想起故鄉,目屎就掉落來,免掛意請您放心,我的阿母,雖然是孤單一個,…。想彼時強強離開,我也來到他鄉的這個省都,不過我真打拼的,媽媽請你也保重!」他倆自彈自唱真情流露,彷彿在訴說自身流浪的悲情故事,現場有一位自立早報的記者潘小俠,聽後深受感動,經深入訪談身世背景,把他們的故事作專題報導,並推介給音樂製作人陳明章,特別為他們寫了一首「流浪到淡水」的閩南語歌曲。
所謂「時來運轉」!盲人二重唱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金門王仔」和李炳輝搭檔演出的「流浪到淡水」專輯推出之後,因歌詞通俗、曲韻悲愴,很容易打動異鄉遊子的心坎,特別是在酒廊、KTV裡,三杯黃湯下肚之後,在酒精燃燒催化下,抓起麥克風能輕易隨著音符狂野吶喊,儘情地釋放胸臆間的苦悶與豪情,難怪被酒國英雄奉為必唱的「國歌」,因而推出短短一個月,專輯即熱賣超過四十萬張,一時之間,「有緣、無緣,大家來作伙,燒酒喝一杯,乎乾啦!」的歌聲風靡大街小巷,人人傳唱,為吳念真代言日本麒麟啤酒廣告帶來風潮。
「金門王仔」原是沒沒無聞的街頭走唱盲人,藉著「流浪到淡水」一曲成名,短時間之內成為家戶喻曉的歌手!也因此,更多人知道他來自金門,以及童年誤拾廢彈成殘的故事。
當然,斷掌眼盲的「金門王」,浪跡異鄉靠走唱討生活,「流浪到淡水」專輯暢銷之後,緊接著又出了一張「來去夏威夷」,銷售業績也不惡,確曾風光一時,但因盜版猖獗,以及台灣音樂市場萎縮,版稅收入驟減,不得已的情況下,又與李炳輝拿起樂器重操舊業,再度回到流浪的走唱生涯。更不幸的是,在一次訪友登樓時心臟病發,於樓梯間倒地不起,口袋內僅剩區區六元銅幣。
「金門王仔」走完坎坷的一生,不幸的際遇令人掬一把同情淚,讓人憐憫想問:當年如果沒有「國、共戰爭」金門淪為戰地,他會被炸斷手嗎?會成為兩眼全瞎的盲人嗎?會以一把吉他流浪討生活嗎?一連串的疑問,最後的答案恐怕都是否定的。所幸,「金門王仔」這一生並沒有白活,令人感佩的是,他沒有因身殘自暴自棄淪落街頭乞討,還能自力更生,一生傳奇的故事,帶給人們的不只是歌聲,更是身心障礙者自立自強的典範,讓金門人與有榮焉!
認真算,我比「金門王」小一歲多,同樣出生在「八二三砲戰」前夕的金門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出生的村子後方,駐紮有二個國軍砲兵連,家裡原本春播花生、夏種蕃薯的耕地,被圈圍鐵絲網劃入營區構築砲陣地,八門一五五加濃砲隱藏在掩體內,砲口一字排開瞄準大陸的廈門、大嶝和蓮河一帶,彈藥都已上膛,隨時待命準備射擊。
所謂「金門廈門門對門、大砲小砲砲打砲」,職是之故,對岸共軍每次開砲,目標就先鎖定金門島上的砲陣地,來一陣奇襲猛轟,再轉向其他目標。所以,「樓城失火、池魚遭殃」,共軍瞄準國軍砲陣地射擊,彈著點可能因氣候、風向影響失去準頭,那麼,附近的村落便遭流彈波及,脆弱的民房不堪一擊,沒有應聲倒塌,也成斷殘壁。
以我們家來說,一間族人託管的一落二櫸頭紅磚瓦厝,先後遭七發共軍砲彈直接命中,磚瓦散落滿地、杉木還起火燃燒,一家老小在風雨飄搖中茍命,險象環生;同時,靠種菜維生的灌溉水井,也遭砲彈震垮,甚至,連耕牛也死於砲火,農作沒有收成,生活無以維繼。
民國五十年,亦即「八二三砲戰」後的第三年,我開始到金沙中心國民小學唸書,直到六年後畢業之前,班上的同學與我一樣,無分酷暑或寒冬,幾乎都是光著腳Y到學校,許多同學穿著美援麵粉袋縫製的上衣,上面還印有「中美合作」的字樣,而黃卡其的褲子,常常穿到屁股破了兩個洞,縫上補丁仍繼續穿,甚至,每個月六塊錢的營養午餐費、和每週一塊錢的「建校基金」也繳不起,戰火下的居民,窮與苦的日子,不言可喻!
提起每個月六元的營養午餐費,話得「講明白、說清楚」,因為,每月所繳交的六塊元,是用以僱用煮「營養午餐」的炊事人員薪資、以及購買調味品與燃料之用,畢竟,當時美國對台灣提供援助,除了武器軍備之外,還包括偏遠地區、離島學童的營養午餐,因此,學校裡屯積大量美援麵粉、麥片和奶粉,供應學童免費食用,一大袋一大袋堆積如山,吃都吃不完,奶粉常結成塊狀,麵粉和麥片都已發霉或生龜蟲,難怪所做成的饅頭,都有一股霉味,裡面也常含有龜蟲,煮好一整桶的麥片粥,上頭總是漂浮著一層大大小小的龜蟲,得先用杓子用力攬動,讓龜蟲浮在麥片粥上,用瓢根扚去龜蟲之後,才讓同學們依序排隊盛粥。
雖然,同學們都知道粥裡有蟲,但大家盛滿一碗麥片粥回到座位上,仍吃得津津有味,畢竟,在家裡普遍只能喝地瓜粥,而地瓜粥裡同樣常常有龜蟲,所以,大家常相互調侃:「吃蟲,才會做人!」
因為,金門島三面被大陸包圍,全島籠在共軍火砲射程範圍內,只要從台灣來的運補船團靠近金門,共軍即出動魚雷快艇進行襲擊擾撓,準備靠岸搶灘之際,對岸砲彈即大肆轟擊,在碼頭搬運補給品被炸死、炸傷的國軍官兵和民防自衛隊員不計其數,換句話說,每一粒能吃進肚子裡的米糧,都是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能有東西吃就很不錯了,誰敢奢求要吃新鮮的?
事實上,金門島上的糧食在「戰地政務委員」的調配下,所有搶灘上岸的新進米糧,一律先儲存為「戰備米」,再依序推陳出新供軍民食用,所以,在島上能吃到最新的米糧,至少已儲存在密不通風的山洞裡二年以上,寅生龜蟲,司空見慣,大家見怪不怪!
其次,每週繳交一元「建校基金」,因為,金沙國小校舍即鎮公所的舊址,屬於低矮的屋瓦教室,除了漏雨老舊不堪,更容不下一千多名學生,低年級每天只能上半天、或二節課;由於剛歷經「八二三砲戰」,大敵當前,百廢待舉,政府沒有經費蓋新校舍,地方人士發起成立籌募「建校基金」,每學期每位學生發給一張二十格的認捐卡,規定每週節省一塊錢買糖果的零用金,繳交給級任導師後,讓老師在認捐卡上蓋圈圈入帳。
由於當時農村普遍貧窮,我們家孩子多,又無田產,房舍、田園毀於砲火,一家老小僅靠父親種一塊錢三斤的青菜,和母親剝一斤一塊五毛錢的海蚵,每學期註冊學雜費才十幾塊錢,都得四處告貸,黃卡其褲子屁股常有二個補錠,萬里鞋穿到腳趾外露、鞋底磨光了都捨不得丟棄。總歸一句話,在敵人的炮火下,窮到三餐不繼、衣不蔽體,生存都成問題,何來糖果零用金節餘?所以,直到小學畢業前,班上很多同學和我一樣,常因欠繳一塊錢「建校基金」,常被叫到講台上罰站!
因此,為了繳交學費、為了吃營養午餐和繳交「建校基金」,我們需要錢,但耕作人家既沒有本能賺錢,也沒有地方可賺錢,錢從那裡來呢?既不能去偷、也不能去搶!村子裡很多高個兒的同學,紛紛投考「第三士校」,不但甭再繳交學雜費,且三餐可以在部隊裡吃大米飯,不必天天在家裡喝地瓜粥,何況,按月還有白米、食油和鹽等眷糧送到家。
古語有云:「窮則變、變則通!」但我們不會變魔術,不能用空手變出鈔票,只能用雙手去賺錢。當時,村郊海邊有一座土堤,駐軍常當作輕兵器的射擊靶場,每次部隊打完靶後,能在土堆裡挖掘到一些子彈頭,賣枝仔冰或麥芽糖的小販來時,可以兌換枝仔冰或麥芽糖,也可以直接賣錢。為了繳交營養午餐和「建校基金」,我們挖到子彈頭,都選擇直接賣錢,因此,雖常欠繳「建校基金」被罰站,但每學期結束前,認捐卡上的二十個方格,都能順利蓋滿圈圈。
一般子彈頭的構造,是銅殼內灌鉛,主要的作用是堅硬的紅銅穿透力強,裡面質軟量重的鉛,可讓子彈射出槍口旋轉飛行途中,不受風力吹拂影響前進方向,才能射中目標。但子彈射出後,即變形或爆裂成廢棄物,除非被挖掘出土重新熔鑄,否則,日久天長之後,將在泥土中逐漸氧化回歸成礦物質。
起初,我們挖到子彈頭,直接賣給收購破銅爛鐵的小販,鈔票很快就入袋,但一公斤只有三至五元,而純銅一公斤是三十六元,約為子彈頭的十倍價錢,換句話說,如果能將子彈頭內的鉛熔出,所剩的純銅將能賣得更好的價錢。
於是,我們以「土法煉鋼」的方法,將子彈頭放置於空鐵罐內,用柴火燒烤,彈頭內的鉛熔點較低(約是銅的三分之一),不一會兒的工夫即熔成「鉛水」,倒入預置的模型裡,以水冷卻後成鉛塊,最後,罐內所剩的彈頭殼純銅,就能多賣好幾塊錢。
因為,子彈頭能換麥芽糖或枝仔冰,甚至能賣錢,小小的海邊農村沒有秘密,往後只要有阿兵哥在打靶,一群村童即守在警戒線外,待部隊結束射擊命令一下,大家拚命衝向彈著點的土堤,那怕是盛夏中午太陽高掛,大夥兒仍無懼暑氣逼人,拚命的挖呀挖,希望能搶到更多的子彈頭。
挖完子彈頭後,大伙兒圍聚在一起燒烤,取得紅銅再出售。至於熔出的鉛塊,較不值錢,小販懶得收兌,但村子裡很多捕漁人家,沈重的鉛塊卻是漁民的最愛,可熔鑄成魚網的吊墜;因為,一般魚網,上端需綁著浮標、下沿要繫著鉛質吊墜,魚網撒入海中才能張開,魚、蟹迴游經過觸網就會被纏住。
雖然,金門島上常有撿拾砲彈被炸死、炸傷的傳聞,學校也常利用朝會加強宣導,希望同學們不要隨便撿拾砲彈,更不要把玩或敲擊。記憶裡,印象最深刻的有二次,其一:有小朋友到珠山靶場撿拾廢彈,不慎引起爆炸,造成多人死傷;其二:后盤山有學生放學途中撿拾砲彈敲擊,造成多人受傷的不幸事件。其中的后盤山事件,所指的應是「金門王」被炸傷那次。
可是,廢彈的銅與鐵,卻是能賣錢的寶貝,能撿到廢彈,就可以兌換枝仔冰或麥芽糖解饞,也有營養午餐吃,更可繳交「建校基金」,焉能不動心?抑尤有甚,除了撿拾部隊打靶的子彈頭,有一天早晨,我們上山拔小麥,無意間在田裡發現一顆共軍打過來的砲宣彈彈頭,很明顯是從其它彈著點彈跳過來,並沒有鑽進泥土裡,尚有半截裸露在外,我與弟弟合力扛回家,被收破銅爛鐵的小販以十八元買走。
無需用一鍬或一鏟,即能輕易獲得十八元,也許,十八元對別人來說,僅是蠅頭小利,但對我們家來說,確是一筆大數目的財富,足足可以吃三個月的營養午餐,或繳交十八週的「建校基金」。因此,往後每逢單日晚上,對岸共軍向金門島發射宣傳彈時,我們會仔細聆聽,研判其落點的方向與遠近,以便天亮出門挖掘,畢竟,那是一個賺錢的大好機會,豈能輕易錯過?
於是,每當單日晚上砲彈落在村莊附近,隔天大清早,我們兄弟即帶著竹竿和挖掘工具,出門尋找彈著點,先用竹竿捅捅看,若是彈頭鑽入地裡太深,挖掘工程浩大,即便費盡力氣挖掘,也不一定能順利挖出彈頭,只得選擇放棄;反之,若是彈頭鑽進土層較淺,那麼,順著竹竿慢慢挖掘,常常能有所收穫,每當抱起彈頭,學費和營養午餐有著落,那份喜悅難以形容!
本來,共軍對金門發射的砲宣彈,從砲口射出時「砰」的一聲,落地時再「砰的一聲巨響;大約於民國五十五年前後,共軍發射的砲宣彈,落地前變成「碰!碰!」連續兩聲,有一天早會,學校訓導主任宣布,若有人最先發現「雙響」的未爆彈,將可獲得一千元獎金(應是為了拆解研究)。因此,每當夜間共軍砲宣彈轟擊村落附近,隔日未待天明,我們兄弟倆即起身出門尋找彈坑,希望能發現未爆彈。
可惜,希望愈大,失望也愈大!不久的一天,班上的同學抱來一顆「雙響砲」未爆彈,彈頭比以往的單響砲略大,底部還多裹繞著一圈紅銅,同學們圍了過來,爭相撫摸著那顆黝黑的彈頭,人人流露著異樣羨慕的眼神!
後來,我們又獲知砲彈粗鋼不值錢,真正值錢的是鋼胚外的那圈紅銅,如果把紅銅敲下,鋼與銅分開賣,將可賣得更多錢,於是,往後的日子,只要挖到砲彈,為了取下紅銅,經常用鐵錘大力敲打砲彈,壓根兒沒有想到萬一爆炸,可能粉身碎骨!
如今,年過半百,兄弟們皆已長大成家立業,分別在政、商和醫界擁有安定的工作與美滿的家庭,回首童年往事備覺心酸,尤其,每次看到未爆彈的新聞,兒時挖砲彈、敲紅銅那種「要錢不要命」的情景,又立刻一一浮現眼前,特別是聽到「流浪到淡水」的歌聲,以及看到戴著墨鏡,用斷掌撥弄弦琴的「金門王仔」的影像,心頭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嚇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