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禪趣
百樹忙著換上新裝,青楓酡虹、黃花綻開、綠葉醉了。花草的顏色也重新上色,蘆葦轉白、池裡的浮藻、牆邊的藤蔓與階角的苔蘚漸漸被浸深轉濃。天空的顏色變白,空氣的味道也變得薄涼悠揚。熱熱鬧鬧的春夏告別,秋天以澄澈安靜的步履前進,如同一幅飽滿乾淨的畫卷豁然開展。
秋天,透過枝葉間沈甸甸的色調,天的藍,雲的白,不知不覺地在天地間寬闊許多。她帶來的微醺浪漫,也使隨意而來的遐想添增幾分。煮一杯茶,在涼風吹起時觀賞細小的葉片舒展,似是又一季的繁華正從雨落處姍姍來臨,茶香與雨香的相襯,所有的前塵往事在這一刻飽滿欲出,或雨潤晶瑩,或光華凝彩,人生裡的收穫,在迎面的秋陽照耀下,盡皆化成彌足珍貴的回憶。
秋天是花香溢滿卻也孤寂落寞的黃昏。開口微笑,彷彿可以品嘗醇濃的味道,每一寸土地都充滿著收穫的音符,收穫就是她快樂而鮮豔欲滴的印證。一個季節悄然無息地到來,只用那一串串掛滿枝頭的豐碩證實她的存在,又是充滿收穫的時刻,從秋的那頭渡過了這頭,我的懷念卻從來沒有斷過,用懷念的心情經歷了整個季節,才了解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絕對,也沒有什麼純粹,用心回想,是喜是悲,浸滿了整個心情的世界。
去年的秋天,人在北京,獨坐在窗前,靜觀梧桐樹在秋風驅使而起的漾動。
陣陣秋風吹向樹冰涼的枝幹,拂過葉子的面頰。深秋的涼意籠罩枝頭。寂然的秋花,枯黃的秋草,淒涼的秋雨,牽動著葉子的滿腹心事,也攪動葉脈下的思緒。春夏的嘩然歡樂已褪盡。她知道,她不只屬於樹,她也屬於風。
風是她忠實的追隨者,打她從樹上吐出新綠的那一刻起,風就走進了她的生活,和她結下了不解之緣,是她生命中客觀存在的另外一個部分。不管白天黑夜,風總是如樹一般地愛著她,如樹一般地眷戀著她,如樹一般地欣賞著她,如樹一般地呵護著她。她生活在樹和風之間,心裏很矛盾,既深深地愛著樹、不願離開樹,又覺得愧疚於風,對不起風為她所做的一切。雖然她和樹那麼親近,樹就在自己的身邊,但是自己隱隱約約的有種不祥的感覺。她自忖,當秋天刮起第一陣風,離開樹的日子終必不久。
樹看到葉子的憂愁,也看到了風對葉子的追求。他堅信葉子對自己的愛情,他知道葉子只有依附在自己的堅強的身軀裡才能展現出青春活力。他蔑視風,每當風吹來時,他總是表現不屑一顧的神情。他固執地認為,葉子的外形只屬於風,而葉子的內心是屬於樹。終於,秋風環舞著,肆虐著,對葉子的追求越來越強烈。葉子竭盡全力緊抓著樹,她眷戀著樹,依戀著樹的懷抱,依戀著樹的那雙大手,依戀著樹身上那特有的味道。
飄啊飄,飄過了大山,飄過了大海,葉子筋疲力盡了,飄落到了地上。葉子可以實現自己的心願,因為只有離開大樹,化作塵土,葉子才能真正的走進大樹的心裏,才能讓自己與大樹永遠的都在一起。
目睹這一幕秋風下的樹與葉的眷戀,我想到的景象不是莎翁筆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淒美愛情,也不是千古流傳的牛郎織女的兩地相守,而是震懾於秋天帶給人的種種懷想。人過了四十,經歷過世事與磨練,人生的光景也猶如進入秋時。人在心境上,少了些狂放,多了些穩重,心情也會憑添幾許秋涼。年邁的雙親是心頭的負擔,兒女繞在膝旁,生活的重心是柴米油鹽的叮噹事。男人少了理想,女孩也變成孩子的娘。年少的輕狂和浪漫早已在一年又一年的秋來秋止的風漬改為成熟與滄桑。
一位虛長我幾歲的朋友說起,人到中年,頭髮開始灰白,身體的病痛難免,為孩子也為父母擔憂,精神上也不輕鬆。就該安慰自己,秋天來了,捨與得之間要開始觀察時節,認清事物無常的本性,順著平常心享受周圍或內在的事物。
他的話引領我走入一個深沈寬廣的所在。原來年長的朋友屬於秋天,不過於燥熱,也不過於冷淡,年長者的叮嚀若慢慢咀嚼,宛若正熟的橘子或正甜的柿子,一如大地在秋爽時節以溫和的氣候來慰勉我們。
秋天是體認禪趣的時機。「一切法無生,亦複無有滅,若能如是解,斯人見如來。」秋天,葉子滅落。春天,葉子生成。秋葉如雨飄落,我踏在一紙葉片上,停下彎腰將它拾起,凝視著它微笑了,因為我看到它喚回它在十方的無數個分身。我返照自己,看到自己是一片葉子,在那瞬間,也將自己的無數分身喚回自己身邊。
年年秋天,秋天年年,該來的來,該走的走,人無需與自然的運轉抗衡,任尊貴如君王,平庸如你我,依然要坦然迎接不離不散的秋。生命的季節,最美的,還是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