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情書──外二章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放。
點閱率:681

由於電腦發達、手機的普遍,男女之間傳遞感情非常便利,往昔的「情書」已漸淘汰,它像櫻花開放得快,凋謝也快,這是自然的規律。
過去男女互寫情書,有的成功,有的失敗。失敗者占絕大多數。因為人的感情是隨著客觀環境的變化而變化,隨著現實生活經歷而發生轉移現象。王羲之所謂「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確為普遍真理。
魯迅的女友許羨蘇,紹興同鄉,青年作家許欽文的四妹。羨蘇於一九二一年考取北京女師大數理系,因校方規定,剪短髮女生不准入學,許羨蘇便托魯迅去通融。魯迅在教育部作僉事,他以退還女師大聘書相威脅,逼迫毛邦偉校長同意羨蘇入校讀書。從此兩人的感情逐漸熱絡起來。許羨蘇畢業後,魯迅又介紹她到女師大圖書館服務。
據可靠統計,魯迅共給許羨蘇寫了一百五十五封情書,而許羨蘇也給魯迅寫了一百多封信。在他倆通信的時期,魯迅和許廣平正在戀愛。到底誰能和魯迅結合?任何人也猜不到,像購買獎券一樣。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魯迅設宴請許羨蘇、許廣平來家吃飯。席間,魯迅借酒勁把許廣平的頭,按了一下,這種親暱的動作,讓許羨蘇看了頗為訝異、妒忌。飯後即負氣而去。事後,許廣平給魯迅寫信,表示道歉。魯迅竟回信對方並未惹事,反而責備許羨蘇缺乏風度,這充分證明魯迅心目中已把許廣平視為知己。
魯迅和許廣平於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在上海同居。消息傳到許羨蘇那裡,她還半信半疑,以為她和魯迅相識早,兩人情書寫了那麼多,不致敗在許廣平身上。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七日,魯迅赴北京探望母親,羨蘇聞訊前往看望。魯迅告訴她,廣平已懷孕數月,許羨蘇從此徹底斷了這段情緣。
魯迅寫給許羨蘇的一百五十五封情書,早已湮滅。《魯迅全集》上從未發表一字一句,甚至絕大多數人不知此事,這是文學史上的損失。讀魯迅和許廣平的《兩地書》,獲益不少。兩人情書記載了文壇史料、生活掌故,非常有趣。相反的,我曾浪費時光,去看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肉麻、胡鬧、陶醉,回味起來想吐。恕我直言,陸小曼虛榮心重,她內心絕不會愛上一個「大腦袋、長形臉(像麻將三索)、小個子」的詩人。徐志摩的情書,比沈從文的情書稍微詩意些。不過在戰術上不太高明,皆屬蒼蠅叮五花肉戰術,不值得學習。
站在軍事人員的立場,如果將追求異性喻為戰術,寫情書只是「紙上作業」,它是難以達成攻堅任務的。不少朋友絞盡腦汁,以生花妙筆,寫出無數封充滿風花雪月浪漫主義的書信,最後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年輕時幼稚荒唐。軍中服役,迷上一位花腔女高音。漂亮政工隊員。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恭維、追求、巴結於她。三日後,原信退回,內附紙條,寫道:「大作文筆流暢,情感真摯,惜不適軍中讀者,建議改投其他報刊一試。凡類似作品,今後不必寄我,工作繁忙,退稿困難,否則逕送我師政治部處理。謹覆。知名不具。」這個紙條給予我啟發,終生難以忘懷。
歲月悠悠,往事如幻如夢,俱往矣。半世紀以來,從未跟異性寫過情書,紙上談兵,毫無作用。天會老,地會荒,人間舞台的風雲人物,常自以為是潘安、貂蟬,並認為芸芸眾生皆是崇拜他們作偶像,謬矣。平心而論,那是自我陶醉,天大的誤會。即使他們死了也不知道。
門戶之見
當年審判「四人幫」結束,江青被判死刑,我突發奇想,老共是不會將她處死的,只會關她在秦城監獄直到終老。當時曾跟復興崗影劇學系系主任商量,邀約江青來教「京劇現代化」、「三突出文藝創作」課程,簽請給予副教授職位,解決食宿問題。對方聽了,拊掌大笑。「老哥,您這個建議,豈不是開玩笑?」
我還提議,邀張春橋、姚文元到政治系講「文字獄史」、「階級鬥爭批評學」、「望文生義學」等課程。讓這兩個寶貝的才華,盡量發揮而出,使台灣青年徹底認清社會主義內情,否則在牢獄埋沒他們,豈不可惜?
這不是開玩笑,這是通過思索與歷史研究的心得。民國初年,蔡元培主持北京大學校務,聘請了擁護封建帝制、大罵辛亥革命的辜鴻銘進北大教書。當時即有人提出反對,而蔡先生置之不理,他這種兼容並包的胸懷,已達到大義凜然境界。
辜鴻銘這個頑固忠君的學人,若有幸被慈禧太后重用,那他的言論與激進文章比張春橋要厲害得多。而最後綁赴菜市口砍頭的則不只是六君子了。難怪英國著名作家毛姆訪華,故友重逢,辜鴻銘對他說:「我有總理國政的才能,可是沒有皇帝可以把重權信托我。」從這句話顯示,辜鴻銘確有懷才不遇的牢騷。
同樣是留學生,喝過洋水的學者,辜大辮子卻比不上胡適拉風。胡某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明星,代表新思想、新文化,也代表民主、自由,他已寫進歷史。但是,胡適跪拜溥儀的醜事,難以抹殺。一九三三年,瞿秋白寫了一首詩,具體地代表了當時知識份子對胡適的觀點。詩曰:「文化班頭博士銜,人權拋卻說王權,朝廷自古多屠戮,此理今憑實驗傳。」﹝註一﹞歷史證明,瞿秋白並不嫉妒胡適,胡某確實有一定的缺點,即是名不副實,套句目前台灣流行話,愛作秀,讓人反感。
辜鴻銘的頑固,實在令人厭惡,他認為人民對皇帝要絕對的忠誠,「孔子對中國人民最偉大的貢獻,就是在國教中宣傳並給予了這個絕對的忠君原則。」他崇敬慈禧太后,頌揚她「是為世所公認的偉大女性,她具有一切偉人共有的特質──純樸。」辜氏稱讚慈禧太后「純樸」,簡直胡扯八道。但是姚文元在「文革」期間著文大捧江青「純樸」,豈不更加荒唐?近年來,北京的電視劇,把康熙、雍正、乾隆演成了文治武功、德被天下的聖君,成千上萬的辮子官吏、民眾,長跪在地,高呼吾皇萬歲。這證明炎黃子孫的奴性太重,不必責怪辜鴻銘、姚文元;當年蔡元培校長網羅辜鴻銘進北大教書,是明智的抉擇。因為辜大辮子的英文水平高,對北大學生有益。筆者建議江青來台講授「京劇現代化」,是看了《沙家》、《智取威虎山》等劇本,寫得實在不錯,至少開拓了戲曲藝術的廣闊道路。
蔡元培是偉大的教育家,他的「兼容並包、學術自由」是和而不同、有容乃大的具體實踐。
五四時代,陳獨秀、胡適提倡白話文,與文言文發生激烈爭辯。蔡氏曾說:「我敢斷定白話就一定優勝,但文言是否絕對的被排斥,尚是一個問題。照我的觀察,將來應用文一定全用白話,但美術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一百年過去,實踐證明,蔡元培的話是正確的。
和蔡氏兼容並包相比,胡適卻搞山頭主義。他的「四大金剛」傅斯年主持台大校務,錢穆連羅斯福路都未曾到過。因為錢老沒有學歷。另一位「金剛」顧頡剛,曾拜章太炎為師,大談科學證據,強調事物以親見為可靠。這是胡適派學者的理論。章太炎聽得極不耐煩,便問:「你有無曾祖父?」顧頡剛說:「老師,我怎麼會沒有曾祖父呢?」接著,章太炎笑道:「那麼,你親見過你的曾祖父嗎?」﹝註二﹞
作為政治家,教育家,應該拋卻門戶之見,敞開胸懷,接納天下的英才,那才會建立起文化大國。
﹝註一﹞這首雜文詩收入瞿秋白《王道詩話》內。魯迅曾幫他化名發表,並收入雜文集,以廣宣傳。
﹝註二﹞採自章太炎《章太炎年譜摭遺》。顧頡剛、揚振聲(居大陸)、傅斯年、羅家倫(來台)等四人為胡適「四大金剛」,乃學術界眾所周知的軼聞。
親近大師
一九八三年五月,馬尼拉艷陽高照,熱浪滾滾,我剛下飛機,將行李送到旅館,便驅車直奔影院,觀賞電影故事片《駱駝祥子》。這部影片改編自老舍的一本長篇小說。我是為了親近小說家老舍去看電影的。飾演虎妞的斯琴高娃,在把握虎妞的性格,讓我印象深刻。她曾向記者敘述追求「真實」的表演過程,說過:「什麼都得是真的:要車份,是真的;騙人,是真的;吵架,是真的;吃醋,是真的;就連死也是真的。拍虎妞之死這場戲,我要求導演不要試拍了,一次拍成。拍完,我全身一點勁兒也沒有了,心都在絞痛不止,覺得自己真要不行了,也不知死去了多少細胞!」﹝註﹞
老舍用真實的感情,寫老北京的黃包車夫的思想與生活;斯琴高娃以真實的感情,飾演車行的老闆女兒,使藝術作品成功。那日看完《駱駝祥子》,我流著眼淚走出影院。
著名川劇演員彭海清,八、九歲時跟師父學藝。一次學演《荊軻刺秦王》。排演完了,老師問他,用什麼刺秦王的?他說「刀」。老師搖頭。他想了想,說:「棒棒。」老師還是搖頭,最後開導他說:「娃娃!你如果這樣想,那你將來只在棒棒上用功夫。娃娃,你是用你的心去刺秦王啊!」
蓋叫天有一次到戲曲學校看了一齣武戲,誇獎一位青年演員:「你打得很有感情。」這句話,不僅是一句讚美話,而且是表演藝術的一句座右銘。蓋叫天在舞台上表演拳來腳去、刀光劍影,不僅用力、用技巧去打,而是一招一式都表現了劇中人物在特定情勢下作戰或搏鬥的感情。這樣的打,才不流於技巧的賣弄,而是處處打在觀眾的心上。
俄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談起奧塞羅自殺時的道具──刀,曾說,不管他用的刀是硬紙做的,或是金屬做的,都不重要。重要的則是演員內心感情是否正確、誠摯和真實。
情感凝結出藝術。表演如此,寫作也是如此。《文心雕龍》中說:「情者文之經」,「繁采寡情,味之必厭」。明朝雜劇作家湯顯祖創作《牡丹亭》時,寫到春香陪老夫人到後園祭奠杜麗娘,低頭看見身上的羅裙正是杜麗娘生前穿過的,睹物思人,物在人亡,倍覺傷心。湯顯祖竟「運思獨苦,一日,忽然失蹤,遍索之,乃臥亭中薪上,掩袂痛哭。」
明朝萬曆年間,有位藝人年輕時愛過一個男人,迫於禮教,終不能結為眷屬,相思成疾。她的這種經歷和杜麗娘相似。她最後竟以演《牡丹亭》而死。焦循《劇說》卷六有這樣的記載:
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藝稱;於《還魂記》(即《牡丹亭》)尤擅場。嘗有所屬意,而勢不得通,遂鬱鬱成疾。每作杜麗娘《尋夢》、《鬧殤》諸劇,真若身其事者,纏綿淒婉,淚痕盈目。一日演《尋夢》,唱至「使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盈盈界面」。隨聲倚地。春香上視之,已氣絕矣。臨川寓言,乃有小玲實其事耶?
從事文學創作,同樣必須對作品付出誠摯的情感,否則難以成功。巴爾札克的長篇小說《高老頭》,是住在巴黎公寓的孤獨而可憐的老人。作者描寫資本主義社會的冷酷,金錢關係的無情,終將高里奧老人壓迫致死。一日,巴爾札克的一位朋友去找他,發現他從椅子上滑倒在地,脈搏微弱,面色蒼白,以為他病了。趕緊找來醫生為他診治。待巴爾札克甦醒後,微笑說:「我哪有病?是剛才我寫到高老頭死時,心裡難受極了,一下子就昏過去了。」朋友走到書桌前,發現一張稿紙上灑滿了巴爾札克的眼淚濕痕。
巴爾札克是多產小說家。他畢生一直辛勤地從事文學創作,有時達到神魂顛倒的地步。他有一個宏大抱負,計劃完成由一百四十多部書組成的《人間喜劇》。由於積勞成疾,在寫完九十多部的時候,他的身體已徹底崩潰了!當巴爾札克瀕臨死亡的時候,嘴裡還不停地呼喚著他所創作的人物:高里奧!葛朗台!皮羅多!于洛!克勒凡!高迪薩!高布賽克!……彷彿這些筆下的人物都還住在巴黎一樣。
﹝註﹞刊載北京晚報一九八二年十月三日,特寫《她追求的是「真」!》。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