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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發布日期:
作者: 陳長慶。
點閱率:725


縱使春桃係因寡居,並在烏番嬸的慫恿與自己的意願下,始與當年仍然戇戇的槌哥湊陣做、湊陣食,但不明就裡的兄長卻不屑地斥責他說:「若欲娶,嘛著去娶一個在室女,哪會去娶一個死翁又擱生過囝的查某。你若無戇、無槌,無人欲相信啦!」可是他並沒有想過,他娶到春桃這個死翁又生過囝的查某,比他那個目睭生佇頭殼頂的北仔某強上好幾倍。他那個氣質好又漂亮的北仔某,曾經讓母親氣身惱命;春桃這個死翁又生過囝的查某,則備受母親的肯定與村人的讚賞。他那個結婚多年的在室女某,並沒有替他生下一男半女,往後勢將成為孤單的老人;而他這個死翁的查某則為他添了小壯丁,讓他後繼有人。兩相比較,是誰戇、誰槌呢?或許,戇的和槌的依舊是他,只因為他是兄嫂心目中,永遠不能改變的槌哥……。

烏番叔仔瞇著無神的雙眼,斜著頭、歪著嘴,口水不斷地從唇角流出,獨自坐在大廳門邊那張老舊的籐椅上。此生歹命二度中風,除了手腳不聽使喚外,竟也同時喪失所有的語言表達能力。雖然意識尚未達到模糊的境地,但是有口卻難言,只能以點頭或搖頭來表達,與啞巴毫無兩樣;甚至吃飯與便溺,都必須仰賴家人的協助和服侍。
即使烏番叔仔曾經想一死了之,以減少自身的痛苦及免予拖累家人,但並非眼睛一閉想死就能死。憑他殘疾的身軀,凡事都得假手他人,果真有輕生的念頭,想自殘做一個了斷亦非易事啊!故此,只好枯坐在家裡,苟延殘喘地度餘生,想不到一轉眼,竟是無數個日夜和晨昏。而在這段期間裡,為家疲於奔命的莫非就是烏番嬸仔了。她既要服侍臥病在床的老伴,又要上山耕作;回家後既要料理家務,又要餵養家禽與家畜,甚且還有一個戇囝需要她來照顧,每天幾乎都讓她忙得暈頭轉向、疲累不堪。幸好,她在台灣讀書的長子明年即將大學畢業,不久之後就可投入職場,屆時,這個家將由他來支撐,這似乎也是烏番嬸仔感到安慰的地方。
烏番叔在未中風之前,夫妻倆靠著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勤於耕作,儘管成不了百萬富翁,但生活物質並不匱乏,一家大小和樂融融。大兒子名叫華章,自小聰穎過人,在校成績更是名列前茅,看在兩個「青瞑牛」眼裡,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孩子何嘗不是他們未來的希望呢?然而,不幸的事則發生在小兒子華國身上,三歲那年,華國因感冒而發高燒,那時夫妻倆正忙於春耕而疏於照顧,復又缺乏醫藥知識,以為只要服用幾顆親戚從「番爿」帶回來的「保濟丸」,或用冷毛巾敷敷額頭即可退燒。何況小孩子發燒並非是什麼大病,過兩天就會自己好起來,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此,一點也不在意。
但始料未及的是,孩子高燒不退並非是一般流行性感冒,而是受到腦炎病毒的感染所引起的,也因為延醫而傷及到腦部。想不到華國長大後除了智能變差,說起話來非僅口齒不清,甚至還有點大舌頭。即使每個孩子都是父母心中「心肝命命」的「乖囝」,可是在一般人眼裡則不一樣。一旦智商較低或智能稍嫌不足,倘若不把他歸類為「倥」,也會說他是「戇」,說白一點就是俗稱的傻瓜。於是同齡的玩伴幫他取了一個綽號叫「槌哥」。久而久之,不僅同伴如此叫他,竟連村人和家人也都習慣性地以槌哥來稱呼他,其學名華國早已被人遺忘。故此,槌哥這個名號極其自然地成為這個小小村落的指標,只要問起槌哥,幾乎無人不知、沒人不曉,簡直比鄉紳或長老還來得響亮。
儘管槌哥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但長大後在烏番叔仔夫妻的調教下,竟也成為他們農耕的小幫手。雖然動作笨拙不靈活,反應遲鈍又不能主動,可是卻孔武有力。自從烏番叔仔中風以及其兄長遠赴台灣讀大學後,大凡田裡較粗重的工作,在烏番嬸仔的叮嚀和指點下,幾乎都由他來擔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乏自動自發的本能,甚至每次都必須經人再三地指點和催促,而所做之事也是支離散落、丟三忘四。雖然如此,但有他這個幫手總比沒有好。更何況一些粗重的工作,亦不是烏番嬸這個瘦弱的婦道人家能夠負荷得了的。而且槌哥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那便是每當用餐時刻,把臥病在床的父親攙扶起來,讓他斜靠在床頭,或是扶他坐在大廳的籐椅上,一口一口地餵他進食。
「阿爸,喙─喙─喙展開,喙展較開得;我─我─我欲飼你食糜啦!」往往當烏番叔張開嘴,槌哥就迫不及待地把湯匙裡的飯菜送進他的口裡。只見烏番叔微閉著雙眼,不疾不徐地細嚼慢嚥著。然而還沒等他嚥下,槌哥則又準備第二湯匙拿在手上等候,一見他吞下,馬上把飯菜送進他的嘴裡。遇有殘留在唇角的飯渣或流出的口水,就順手拿起圍在他胸前的毛巾,像抹桌子般地在他的臉上擦拭。以如此粗魯的動作來對待長輩雖然極為不妥,但卻是烏番嬸仔調教多時才讓他學會的,有口難言的烏番叔仔又能奈何?即使內心有不一樣的感受,但如果沒有他這個戇囝,縱使老伴有心要來服侍他,亦沒有足夠的力氣把他從床上扶起扶落,別說是想攙扶他到大廳餵他吃飯。
經常地,一碗飯總得花費好幾十分鐘始能餵食完畢。每當餵完飯後,槌哥會記住母親的囑咐,結結巴巴地問父親說:「阿─阿─阿爸,你─你─食有飽無? 有欲─欲─欲擱食無?」而烏番叔除了微微地搖搖頭或點點頭外,亦會以一對慈祥與愧疚的眼光看著他。內心似乎亦有無限的感傷,如果當年不是因大人的疏忽而延醫,豈會讓腦炎的病毒侵蝕他的腦部,以致造成今天這種不能彌補的憾事。倘使沒有歷經如此的病變,想必這個孩子的頭腦勢必也會像他哥哥華章一樣的靈光,日後必是可造之材。然而事則與願違,一場高燒讓他的人生全部改觀,雖然他好手好腳身體魁梧,但其智商則明顯地受到影響,凡事非但不能主動或作明確的表達,說起話來更是結結巴巴辭不達意。倘若被人羞辱,亦只是嘿嘿地陪著人家傻笑而從不生氣,故而經常被同伴當寶耍,或作為欺負、消遣的對象。
在他年少時某個大熱天的午後,阿德、阿信、阿仁和阿義,幾個孩童在番仔樓前的廣場戲耍,當他們玩得正開心時,卻已是個個汗流浹背。於是在阿信的提議下,他們決定到村外的池塘戲水解熱,阿仁要在一旁看熱鬧的槌哥同行。
「莫啦,莫予槌哥綴啦!」阿德阻止他說。
「有槌哥佮咱湊陣來去,才會鬧熱。」阿仁說後,看看在一旁傻笑的槌哥,「你講有影無?」
「有─有─有,有影!」槌哥咧開嘴,露出一排大黃牙,結巴地說。
「是你欲綴阮去的,到時若共你擲落去魚池食水,你是毋通嚎喔。」阿義警告他說。
「驚─驚─驚啥潲。」槌哥拳頭一握、手臂一彎,不在乎地說:「我─我,我比恁較大箍,恁扛─扛─扛我無法得。我無─無─無佇驚啦。」
「槌─槌─槌哥,你─你─你真有種,誠─誠─誠有氣魄!」阿義摹仿他的口氣,誇讚他說。
「槌哥,毋免歡喜傷早,稍等一會你著知影。」阿信神祕地指著他說。
於是一夥人頂著大太陽,興高采烈地來到村外的水塘,也是孩子們口中的魚池。
水塘雖然沒養魚,但孩子們都稱它為「魚池」。其面積約莫一個籃球場大,那是戰地政務時期,政府為推行一村一塘,提供民眾灌溉用水,而動員民防隊開挖的。然而因土質鬆軟的關係,僅只挖了四五公尺深,復用泥土築了一個簡單的堤防,鋪上草皮便大功告成。而塘裡並非全是地下湧出來的泉水,雨水佔的比例似乎更高,因此,它儲存的水量有限,如果不下雨,水深亦只不過是兩三公尺而已。甚至池塘附近均為廢耕的草埔,距離每天需要澆水的菜園尚遠,所以鮮少有農人老遠前來挑水去澆菜,故而並不能發揮真正的效能。唯一的,或許是在炎熱的夏天,為孩子們提供一個戲水消暑的好去處。
他們一夥步上堤防,就迫不急待地脫光衣服,復撲通一聲跳下水,玩得不亦樂乎,惟獨獨槌哥毫無動作,僅咧著嘴站在堤上觀看。
「槌哥,緊共衫褲脫落來,湊陣來泅水。」阿信邊拍打著水花,邊催促他說。
「脫光光,我會歹勢啦。」槌哥羞澀地說。
「槌哥著是槌哥,咱攏是查甫人,有啥物好歹勢得!」阿仁數落他說。
槌哥依然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傻笑。
「我喊一、二、三,你若毋緊落來,一定欲共你掠來脫褲。」阿義警告他說。
「脫光光,我會歹勢啦。」槌哥又重複剛才的話語。
「逐家試看覓!」阿義向他們使了一個眼色,四人快速地爬上岸,二話不說就把槌哥壓倒在地上,然後脫光他的衣褲。雖然槌哥拚命地掙扎,口中也不停地喊著「我會歹勢啦,我會歹勢啦」,但說時遲那時快,他已成了一條光溜溜的大鯊魚,不得不以手遮住自己的下體,跟著他們一起下水。然而一進入水裡,四人就合力以手掌擊水來攻擊他。 只見槌哥眼睛緊閉,雙手摀臉,即使意識到有被欺負的感覺,但嘴角則依然掛著一絲憨厚的微笑。
突然,槌哥「哎喲」地尖叫了一聲,摀臉的雙手轉而去護衛他的下身,原來頑皮的阿信竟潛入水中,乘他不備時,偷偷地摸了他一下「膦鳥」,並高聲地告訴同伴說:「槌哥下跤彼隻鳥仔發毛啦!」於是其他三人相繼地潛入水中,伸手想一探究竟。雖然槌哥的塊頭比他們高大,但猛虎豈能鬥得過猴群,只好雙手摀住下身,雙腳在水中活蹦亂跳,口中不斷地辯著:「哪─哪─哪有,哪─哪─哪有!」
「槌哥,鳥仔發毛著是欲轉大人啦;轉大人了後就會使娶某,知影無?」阿仁告訴他說。
「袂─袂─袂見笑。」槌哥用食指在臉上劃了好幾下,害羞地說:「囡仔人著數─數─數想欲娶某,會予人笑─笑─笑死啦!」
「有啥物好笑的?恁爸若無娶恁娘,哪會生你這個戇囝。」阿仁消遣他說。
槌哥搔搔頭,咧著嘴,傻傻地笑笑,或許認為阿仁所說的有理。
「槌哥,敢講你大漢無想欲娶某?」阿德問他說。
「我抑─抑─抑未大漢的啦!」槌哥辯解著說。
「抑沒大漢,鳥仔哪會發毛?」阿義笑著問。
「你─你─你,亂─亂─亂─亂講。」槌哥依然辯解著說。
「來,予我檢查看覓。」阿義說著,走近他,快速地伸手摸了他一下下體,而後高聲地嚷著:「我摸著槌哥的膦脬啦!」
「大粒抑是細粒?」阿德好奇地問。
「佮豬膦脬仝款,有夠大粒得。」阿義誇大地說,而後突然把槌哥抱住,並呼著同夥說:「啥人想欲摸看覓的緊來喔!」
槌哥使力地掙開,連爬帶走快速地跑上岸,並沒有讓他們在水中得逞。然而他們豈肯輕易地放過他,似乎不摸摸他的膦脬心不死。於是一夥人火速地追上,四隻發育不全的無毛小鳥,竟把槌哥這隻正在發育的大鳥團團圍住。只見槌哥氣喘如牛,雙手緊緊地摀住下體,尷尬地站在中央傻笑。而他們並沒有什麼企圖,只覺得他傻傻好欺,把他當活寶耍而已。
「槌哥,乖乖予阮一人摸一下,摸過了後就放你去。」阿仁笑著說。
「我毋啦!」槌哥猛力地搖著頭,卻突然指著他們說:「阿仁你嘛有膦脬,阿德你嘛有,阿信你嘛有,阿義你嘛有。逐個攏總有,物代欲摸我這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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