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拈微笑
偶然地,我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古董店發現那尊木雕觀音。
那家店,位於一個雜亂的菜市場的旁邊。行人道上,堆著幾個用巨大樹根雕成的擺設:刻工匠氣的飛鷹、僵硬的馬和比例不太相稱的人物。狹長的店面顯得晦暗而不流暢,玻璃櫃裡陳列著一些斑駁的古錢、晶瑩的水晶洞、玉飾、各式各樣的半寶石飾品。地上、架上、牆上,擁擠而凌亂的擺滿了新的舊的雕像。一個瘦小的老人,穿著白色的對襟的唐裝,坐在一張原木雕就的矮桌旁,悠閒地品茶。
像一道光將我的目光吸住了。那木雕觀音,約與人齊高,莊嚴而樸素地站在蓮臺上。身上的色彩有些已剝落,而那張臉,依然保持得完整光潤。那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不像一般廟宇,流露出慈悲的寶相,也不若畫像中觀音,表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丰采。
就是那張不見喜怒哀樂沒有表情的臉,使我停止了行進;止步,轉張,默默地與她對視。她手拈蓮華,有一種不聞世間煩瑣的漠然。四周的凌亂、陰暗、擁擠,把她襯托得更清越,更高遠,也更莊嚴。與她的對望,心裡的紛亂和煩擾,彷彿漸漸地被隔絕,心情也漸漸地平靜下來,完全融合明淨如鏡的境界裡。
那一次的對望之後,我就常常繞道那間小小古董店前,為的是一睹那觀音的姿態。
淅淅瀝瀝不停地下了幾天雨,夏季的黃昏,宛若一個潮濕而窒悶的泥沼。等了好幾個月工作,原本還可以心平氣定,那天晚上,我的情緒突然陷進低潮,痛楚從剛開過手術的手肘中擴散開來,孤寂與淒清像沈潛的獸,默默地撲向我。單調的雨聲,窒息、痛楚,煩躁…形成一些看不見的夢魘,我彷彿墜落一個無助且暗黑的虛空裡。
我渴望著些許使我攀緣的寧靜。寧靜?腦海湧入那木雕觀音的影像,於是我急欲外出看那木雕觀音,就像我有時會想去親山或近水。
兩,仍然大滴小滴一陣大一陣小的狂下。空氣很混濁,水溝內的污濁物被雨水沖積上來的腐臭氣息,和遠處工廠飄過來的癈氣纏結一起。手中的傘快擋不進風助雨勢,路燈在雨中泛著綠冷的螢光。
馬路寂靜得有些淒涼。偶爾一輛摩洛哥或汽車馳過,濺起了一大片水花。空蕩蕩的市場,像一個深黑的洞穴。行人道上零星擺著幾個水果攤子,濛濛的雨,濛濛的燈光,雨中濛濛的我,一切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古董店前,那從樹根中剜刻出來的巨鷹,伸展僵硬的翅膀,作勢奔騰的馬和看起來有些怪異的人物,向天空伸張著沒有生命的肢體。我站在它們所投射的龐大陰影,傘緣還在滴滴答答落著水珠。
店裡的燈光依然熒熒閃爍,平日看起來凌亂而擁擠的景象,都已被幽暗所包容,隱沒進一片陰暗的海裡。那觀音,依然以遺世而卓然之姿,無畏地從闇黑之中出現,臉上流泛著一種淡淡的、神密的光。她仍舊是那樣漠然地,沒有表情地俯視著凡塵。我像一個孤獨地走在荒野中的旅者,以渴盼的心靈仰視著那莊嚴寧靜的臉。
在光和影的游移中,她的臉上了一層流動的霧。隱約間,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溶解了臉上的漠然,很溫暖地觸向我紛亂而無助的心。
我震顫了一會兒,突然心中若有所悟。眼前這張臉逐漸擴大,成為一座雄偉的山,那偉大而不可犯的容顏,在雲環霧繞,映著夕陽的餘暉,散放著璀璨的光華。
雄偉的山,應是粗糙岩石堆疊起來的山之巨靈,而我現在面對著的,僅是小小古董店裡,一估仿古刻製的木雕觀音。兩者之間,相隔著如此遙遠和迴異的時空。然而,在此一瞬間他們竟然相遇交會,交織成一張光明祥和的臉。此刻的我,像是山下小村落的一個孩子,每天以崇敬之心,仰視著這個頑石的巨靈,或許是成長而使心胸開闊,思想也變得深邃通達。因此,他有時會看到巨靈的嘴角隱現一抹帶著金光的微笑。這沐在萬道金光的微笑,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他的心靈,因此他的心中充滿了同情與愛。
我對那木雕觀音報以微笑。藉由心語告訴她,妳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正蘊含著無限的延展性,如同面對悠然飄遊的雲、蒼茫無際的瀚海。
而她那一拈微笑,似乎在指引我明白一件道理:當你在心中創造出和平與幸福的時候,你同時正在開始為整個世界實現和平與幸福。借助你內心的微笑,借助於你體內養成的正念呼吸,你同時也正在開始為世界的和平貢獻一己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