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門關(上)
…我聽到風聲﹐有人唆使住持不讓我剃度。我已經準備好剃刀和袈裟﹐如果有任何阻礙﹐我就自己把頭髮剃了﹐穿上袈裟﹐從十五樓往下跳…
我喜歡交朋友。和我一起鬼混的人物,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無所不包。
根據物以類聚的法則,我們這幫人,以下九流為大宗,各人擁有各人的教主,但都沒有深度信仰。大夥相偕出遊,途中發現寺廟,不問本尊是誰,全體一致合掌跪拜,添香油錢。路過教會,不論新教舊教,一律虔誠禮敬,歡喜奉獻。清明掃墓、中元普渡、四月八日浴佛、平安夜吃聖誕大餐,從來不感到矛盾,也沒有劈腿的不安。
我住的永和,人口密集,是各教派必爭之地,佛教四大山頭,皆有分部於此。我來的這間道場,隱身於商業大樓十五樓,屬於新興教派。住持六十出頭,禪律淨密、南北藏傳皆通,名之為「雜花莊嚴」。
我來這裡,多少因為生活上的不如意。半輩子的勞心勞力,到頭來,男人靠不住,錢也保不住,這些話,不適合對狐朋狗友說,只能在佛菩薩跟前訴苦。
初來此地,人生地不熟,接待的「知客」說廚房缺人,指派我到大寮當義工。既來之則安之,我立刻捲起袖子,洗手做羹湯。
大寮頭,就是道場主廚,是一個虎背熊腰、青眉烏眼的婦女,大夥稱她為佳蕙師姐,強勢領導義工團,煎煮炒炸,全程一貫作業,井井有條。廚房多的是賢妻良母,我什麼事也插不上了手,拿著菜刀跟前跟後,光看就覺得礙眼。不一會,老毛病犯了,開始胡說八道,佳蕙師姐經過,我馬上假裝嚴肅,她前腳一走,我又開始講笑話、耍嘴皮子。不幾日,大夥不上大殿聽師父開示,倒跑來廚房聽我講古,廚房義工越聚越多,佳蕙師姐看不下去,硬是把我讓渡到冷清的「香燈組」,要我向明珠師姐學習佛門禮儀。
第一次見到明珠師姐,她獨坐齋堂一角持誦咒語,唸了好一會兒,睜開眼,慢條斯理吃飯。
看她吃飯,是極大的享受,龍含珠,鳳點頭,沒有表情,也沒有不必要的動作,很簡潔,像某種儀式,近乎日本能劇。
明珠師姐是寺裡的「常住」。我曾在《地藏經》裡看過「常住」兩字,望文生義,以為「常住」意指僧人的財務,按這裡的規矩,常住,其實是「長住」,意指欲出家的僧尼,出家前先在寺裡住一段時間,以瞭解道場的生活方式,將來才能和大夥和睦相處。
我常暗中注意明珠師姐,震懾於她行住坐臥之美,像潑墨山水中的一點紅,又像離枝的桃花,等待入土。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道:「明珠師姐,有沒有人說妳長得像林青霞?」
她笑盈盈地說:「快五十歲了,早不行了。」
我詫異道:「妳看起來四十不到,簡直是……」
她笑著說:「狐狸精?」
我原想說是蜘蛛精,又覺得直說太不恭敬,趕緊轉移話題道:
「我好像在那看過妳。」
「我以前是歌星,不過很小牌啦,妳大概在電視上看過我吧!」
開了話匣子,她說起自己的事。她學佛起步晚,年過四十,才有機緣聆聽佛法,學了三年,自覺因緣成熟,尋尋覓覓,只有這間道場接受四十歲以上女眾出家。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出家還有年齡的限制。
她笑道:「寺廟又不是養老院!」
「那麼,妳為什麼出家呢?」
她正色道:「坦白說,是因為感情,我無處可去,只有逃到佛門裡。」
以她的花容月貌,因感情問題而出家,合理之至。但另一次,她說自己曾得過癌症,當時在佛前發誓,如果痊癒,將以出家報佛恩,因此出家是為了「還願」。又一次,她說出家是為了脫生死,另一次又說是想替佛菩薩做點事,到最後,誰也搞不清楚她出家的動機為何。
往後的日子,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她說我聽。聽她的求學史、奮鬥史、學佛史,但就沒聽過她提及三法印。有一天,她看來心情不太好,以一種悲壯的口吻說:「我聽到風聲,有人唆使住持不讓我剃度。我已經準備好剃刀和袈裟,如果有任何阻礙,我就自己把頭髮剃了,穿上袈裟,從十五樓往下跳。死,我也要以僧人的身分死。」
我問她這麼激動幹嘛?她才道出事情的始末。原來,這是她第三度準備出家,頭一次,剃度前幾天,她莫名其妙高燒不退。第二次,剃度前一天,父親過世。這一次居然是有人放黑函,阻擋她的菩提大道。無論如何,這次可她吃了秤錘鐵了心,要用性命證明她出家的決心。
此事非同小可,我得找住持說一說,沒想到住持出國弘法,一時片刻不會回來。道場畢竟是道場,說自己的笑話可以,這種事,不能隨便拉人商量,怕造口業,入拔舌地獄,又怕她想不開,思來想去,甚為頭大,最後決定用拐的。
我說:「明珠師姐別急,這次如果再出狀況,妳把頭髮剃了,到我家修行,我供養妳。不過,我把話說在頭前,將來妳得道,一定要優先度我。」
明珠師姐笑說:「沒問題,一定首先度妳,妳為什麼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對她一點信心也沒有。等住持回來,我一定要把事情講清楚。為了博取她信任,我只好胡亂編一個「為什麼對她有信心」的理由。
我說:「我爸剛過世不久,我很難過,和妳一樣,有點想不開。來這裡是想把我爸的牌位放在這裡。我們相遇也是有緣,等妳得道了,一定要記得度我爸爸。」
「那麼,媽媽不用度嗎?」
「我媽身體很硬朗,而且,她是基督徒,所以,不好意思麻煩妳。」
「哦!那妳為什麼沒有把父親牌位送來?」
我當然不能說,因為牌位太貴了,只好胡謅道:
「因為忙著當義工,不知不覺忘了牌位的事。」
「妳不是很難過嗎?怎麼會忘了牌位呢?」
「啊?哦!我只是忘了我爸的牌位,我可沒忘了我爸爸。我是想說,當義工,功德無量,把功德轉給我爸,意思一樣,而且,佛祖不是叫我們不要『著相』嗎?」
明珠師姐有點不悅道:「妳有沒有搞錯?立神主牌叫做『著相』?照這麼講,剃度也是著相,穿袈裟也是著相?」
本來就是。不過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程度。
我說:「這個……不能一概而論。只是妳若不剃頭,不著僧服,不拖缽,誰會供養妳?如果妳不剃頭,我們兩個去化緣,我化到的錢,可能比妳還多。」
明珠師姐的語氣,從不悅提升到不爽:「妳的意思是,剃頭是為了化緣?」
「啊?哦!我的意思是,妳又漂亮,又莊嚴,不像我看起來那麼潦倒,所以,一般信徒,會把錢捐給有需要的人,所以妳想想……」
真是越描越黑。
我還沒解釋完,身後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回頭一看,耶,是住持。
我大奇問道:「和尚,你不是出國了嗎?」
住持笑容可掬地說:「我到了機場,才發現忘了帶護照,只好秀『出家證』,誰知道海關完全不理我,不給出境就是不給出境。唉!要是達賴喇嘛忘了帶護照,大概能輕鬆過關吧。」
太好了,這下子明珠師姐有救了,我急忙說:
「和尚,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君子者,如光風霽月,無不可告人者,有事直說。」
看來是不肯私下商量了,我只得硬著頭皮說:「和尚,你的徒弟有危險了。」
哇!哈!哈!哈!住持笑得實在太誇張,引來一堆信徒,有人當場匍匐跪拜,還有人從遠方衝過來獻紅包。
住持笑夠了,正色問道:「妳從那裡來?」
放著徒弟的生死不管卻開始參公案,我有點兒冒火了:「你是不是要叫我喫茶去?老梗了。」
住持仍然心平氣和道:「嗯,我本身是專修默照禪的,對公案不是很專精。妳呢?曹洞宗的?還是臨濟宗的?」
我冷笑道:「我是專吃唐僧肉的。」
「哦!那是野狐禪了,厲害!厲害!」
「你管我修什麼?救自己的弟子要緊。」
「佛門中最忌諱的,就是本位主義,我們互相切磋學習,這樣不是很好嗎?」
「沒有不好。只不過,我不清楚你有什麼可以教我的。」
「嗯,這樣吧,這次閉關,妳也來體驗體驗,如何?」
佳蕙師姐站出一步,恭敬合十道:
「和尚,這位師姐沒有持戒,也沒有灌頂,這樣子就上山閉關,可能不太合適。」
我說:「別說是灌頂,我根本還沒皈依。」
住持平靜地說:「釋迦牟尼之前沒有佛教,但一定有開悟之人。」
佳蕙師姐又道:「她這個人很離譜,專門擾亂大家,讓她上山,其他人沒辦法修行。」
住持回道:「佛門之大,豈容不得一離譜之人?」
佳蕙師姐眼中燃起雄雄烈火再道:
「她專門來擾亂道心的,和尚,您三思。」
住持回道:「魔與佛,互相成就。」
我向前一步,盯著住持問道:「我為什麼要向你學禪?」
「這個嘛,禪修有助於養顏美容。」住持閃避。
「那,神通呢?」我再問。
「雖然說,咱們佛教是不講神通的,不過,也有人修一修就通了呢。神通只不過是贈品而已,還是了生死,出三界比較酷嘛。」
我心動問道:「那麼請問,閉關的學費多少?」
住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什麼學費?」
「閉關不用付一點水電伙食瓦斯費嗎?」
「妳那一份,記在我頭上。妳這個蜘蛛精,居然比我這個出家人還窮,真不知是怎麼混的,要檢討。妳,準備上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