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門關(下)
二、
禪堂,死水般的寂靜。
閉關四十八日以來,經歷各種合理及不合理的考驗,和我一起入關的百多名修行者,病倒的病倒,發神經的發神經,只剩下七個被虐待狂,和我一起頑固地堅持到最後。
今天要破最後一關:無門關,老禪師和我們對坐。
息入、息出、一數到十、十數到一、放輕鬆、置心一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
漸漸地,罩不住了,我有點失去意識,像手術時麻醉不足,輕飄飄的,但還不到失去邊界,和世界溶為一體的程度。過了一會,又像喝了十杯咖啡的清醒,但沒有石火電光的發想,也沒有不知東方既白的亢奮。
張眼看看,燃香已經過半,禪師還是禪師,沒有變成地藏王菩薩。木造的禪堂,卻有點變化,不似從前的莊嚴肅穆,像鄉下巴士候車亭,土里土氣,叫人心安。旅者各懷心思,或返鄉,或遠行,一心一意,想回歸生命的源頭。而我,沒有回首過往的感觸良多,也沒有死亡逼進的恐懼。生從何來,死從何去,地獄未空,我還沒有受夠。
重新閣眼,息入、息出、一數到十、十數到一,用一個妄念,壓制其他一切妄念,息入、息出。突然間,很輕鬆,清爽明亮。有水聲,是小河嗎?我想起身,到河邊看看,可是,我不能動。莫非是中風了?有可能。禪堂中風,真是一件值得說嘴的事,但接下來會怎樣?萬一真的掛掉了呢?趕緊南無南無,等待某佛接引。
參不出自己會死到那裡,也沒等到誰來來接引。
幸好,慢慢能夠移動了,說不出是自己在移動,還是禪堂在移動,或許是感受到地球正在自轉,也或許真是走火入魔了。不管它,反正我能動了,起身,出了禪堂,走向河邊。河的對岸,有人向自己招手,不知是叫我過河?還是要我退回去?仔細一看,招手的人當中,有過世的祖父母,大伯,爸爸,然而,很奇怪,活著的朋友也在那裡。
我站在河邊,良久,良久。極樂世界,到底在此岸,還是在彼岸?不對,兩者都不對。
想不出問題出在那裡。……。
突然間,我明白了,完蛋了,我在作夢。
怎麼辦?冷靜,冷靜。夢中的我和平日一樣,仍舊擁有高超的推理能力,思索著該如何脫困。嗯,既然是夢,那表示,我睡著了。我在什麼地方睡著了?接下來,進行實驗,排除不合理的可能,如此如此。當我正在擬定實驗步驟時,天外飛來不明物體,趴地一聲,正中後腦,我痛得大叫一聲,垂死夢中驚坐起,定神一看,是禪堂。
禪師手上拿著半截木棒,另外半截,落在門邊的地板上,上面還沾了好幾滴我的鮮血,同修們出定的出定,開悟的開悟,禪師和我大眼瞪小眼。
超級愚蠢的畫面。
禪師很有修為,旋即恢復鎮定道:
「姑娘,妳這妄想,也打的太過頭了吧!」
來不及進行實驗,我吃了禪師當頭一棒。問題是,這一棒下來,雖把我從夢中打醒,緊接著一陣頭昏腦鳴,我像被擊中後腦的拳擊手,天旋地轉,要倒不倒,要死不死,完全不符合覺醒的狀態。
禪師對我的腦袋漠不關心,自顧自追問:
「悟了沒?到底悟了沒?」
我的腦殼還在冒煙,大腦語言區也尚未恢復正常,只能含糊地發出:唔-唔-的聲音。
老人家耳背,以為我說悟了!悟了!不禁悲欣交集,淚光閃閃地問道:
「我佛慈悲!老衲山上,乃為了尋找一個不惑之人,敢問姑娘悟了什麼?」
花了三分鐘,才把腦殼調回正常的方位,神智稍微恢復,立刻還我本來面目,胡說八道一通:
「道可道,非常道,不過有一件事,我至今仍然不解。」
「姑娘有何不解?」
「我很好奇,到底是誰賦予你毆打我的權利?」
老禪師超級不爽地說:「不吃我這一棒,妳現在還在睡大頭覺。妳不感恩我助妳開悟,反倒說我毆打妳,真是含血噴人。不善哉!不善哉!」
「哇!哈!哈!哈!出關。」 門外傳來住持誇張的笑聲。
禪門開,住持站在門外,一臉是笑道:「蜘蛛精,是我唆使老禪師打妳的。」
「如果是你教唆打人,我無話可說。」
住持詫異道:「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命了?」
「沒有辦法,誰叫你是我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自古以來,沒有徒弟控告師父的道理。」
住持唉了一聲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見佛殺佛,見僧殺僧,刀下留師,由此可證,無門關,妳沒有通過。」
有沒有搞錯?尊他為師的下場,竟是無門關沒有通過。不過,不過拉倒,總不能為了過關,連做人的基本原則都沒有吧!
住持拍拍我的腦袋,慈祥地說:「沒腦震盪吧。」
「夠了夠了,別再敲了,阿彌陀佛!」我很害怕。
「那麼,妳打算回去嗎?」
師父就是師父,心裡很不甘願,口裡卻說:「我聽你的。」
住持說:「回去吧!妳的明珠師姐,在家等著妳呢。妳能度就度,度不動,就勸她還俗吧!我們夫妻倆在同一道場,總是不合適的,我呢,就怕人說閒話,這無門關吶!我也沒有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