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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的戲下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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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視軍營的火杖,絕沒有這麼飄的,若是螢火,卻無這般閃亮詭異。鄭成功審慎正視,兩點火,如如不動,或乍亮或明亮,彷彿兩顆跟他說話的眼睛。有時黯沉些,像是哀歌、懇求;若是明亮些,又像呼喚、期盼。這是什麼樣的光?光的謎底究竟是什麼?鄭成功忽然想,難道是清廷的探子,驚覺不妙,大喊來人。士兵入帳,聽鄭成功說帳外有火光,幾個人聽令,偏頭瞧去,除了天邊星點,哪來兩點火,煢煢而立?
士兵瞧不真確,喚來武將幾名,卻都看不見。眾人都說,帳外一團漆黑,只除了星子滿天,鄭成功卻看見兩點火,慢挪近,忽起落,竟又更近營帳。鄭成功拔劍而出,兩點火飄遠,鄭成功再追,卻始終隔著一段距離。鄭成功一口氣跑了幾里,直到湖南山,兩點火定睛不動,幾名膽小的士兵,交頭接耳地說,那是大蟲,有的說,那是大蛇的一對眼。
兩點燐火,不否認也不承認。它沒有腳,卻彷彿站在黑暗中;它沒有臉,卻幻化成大蟲或大蛇;它沒有熱度,卻讓人在與之凝視時,覺得溫暖。它像是說完了它的啟示跟故事,緩緩降落,猛然一陣驚光,竟消弭了,鄭成功領士兵舉火杖一照,在一個乾涸的土夯上,看見一株翠綠的草。
盧其清心中了然,那必定就是「國姓草」了。鄭成功命人採集,搗之涼服,士兵的熱病逐一痊癒。
戲台上,鄭成功率領盧若騰、洪旭等文人、將領,高舉三炷香,敬天、謝地、酬鬼神。
經常,戲演到這兒,就進尾聲了,不久,鄭成功率軍東征台灣,盧若騰稍後與沈佺期等人東渡投奔,卻病逝澎湖,葬於澎湖太武山南。盧其清忽然想,鄭成功跟盧若騰遠去之後,金門還剩下什麼?戲演到這兒,演員謝幕,掌聲如雷,但故事還繼續,生活還繼續。
少年盧其清明明記得他前往太文山,尋達宗和尚與盧若騰的巖山寺,找了大石子的蔭涼處,不時眺望想像。然後他看見盧若騰站上戲台、再是鄭成功跟兩點燐火,他此際再看去,戲台上還是畫臉譜的戲子,挨著自己坐著的,是少年盧其清——是他的孩子盧文嘉,邊看戲邊問,戲台上,這時正演著什麼呀?
 盧文嘉看父親搬一塊塊石頭,砌渠道,他幫忙搬,沉的動不了,輕的搬幾塊也就累了。盧其清說,大石之間空隙多,不耐久,讓他挑一些薄的、利的,塞住縫隙。盧文嘉聞言,甩甩手,忙搬動。從他有記憶開始,盧其清總比村人忙碌,忙自己的事,也忙不知道是村人、還是天的事。盧其清在小小盧文嘉心中,除了是個父親,還是個菩薩。
他跟村童嬉鬧時,村童提及他父親,都禁不住誇耀,說他的父親是「盧小菩薩」。菩薩他是知道的,從小,母親、阿嬤焚香禱告,都喃喃祈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家老少之類的,他看著廟裡觀世音雍容圓滿的道像,聯想到父親也是一尊佛,供在廟裡讓人禮敬,不由得肅然。至於為何是「盧小菩薩」而不是「盧菩薩」卻是他看了幾齣戲之後才知道的。戲台上,青年盧若騰中進士後,倏然著老妝。盧若騰任兵部主事,閣臣楊嗣昌督師湖廣,討伐盜賊,卻藉督師之名搜括財寶,盧若騰寫奏章彈劾。戲台上,盧若騰怔憂心、擰雙眉,再上疏糾舉宦官田國興濫用民伕,強運私貨,侮辱州官。
民伕在戲台上,裸上身、露鞭痕,滿臉愁苦。盧若騰探望民伕傷痕,悲從中來,大罵宦官誤事誤國。盧若騰得罪當道外放,江浙居民建祠奉祀,稱之「盧菩薩」。
薄利的石頭易割手,盧文嘉不小心劃破虎口,吐口水、螫傷口,不一會兒就不疼了。他忽然揚聲問,盧菩薩後來怎麼樣了?盧其清搬石子,砌渠道,正掄榔頭搥實,鐵石交擲,砌哩口夸,盧其清沒聽見。盧文嘉一鬆神,虎口痛,忙捏緊右手,幾滴血滴落渠道石面,血花綻,自個兒瞧得驚心動魄,忙取土抹淨。盧文嘉趁盧其清掄榔頭的空檔揚聲問,盧菩薩後來怎麼了?盧其清聽他一問,料是清明雖過,戲卻未下檔,想起自己少年光景,知是怎麼回事,也不驚訝。
他邊搥邊說,盧菩薩因為賢達聞名,明朝末年,福王、唐王,都召盧菩薩為官。盧菩薩駐守平陽時,遭遇清軍強力攻擊,清軍圍城六個月,城內什麼吃的都沒有,只好張網捕麻雀、掘土挖老鼠吃,盧菩薩七次寫疏上奏請援,朝廷自身難保,毫無支援。城內居民商議開門請降,盧菩薩慷慨激昂地說,要投降可以,但得先把他殺了。盧其清歎一口氣,平陽城民,誰有勇氣為了一個人、一個家的性命,殺一個菩薩呢?
不過,清軍大舉南下,盧菩薩究竟難擋大軍,平陽城破之時,腰、臂各中一箭,幸有屬下強援而出,否則哪來機會再返故居呢?正因為盧菩薩返鄉時,賢者王忠孝等人追隨,賢士薈萃,村頭才由「顏厝」,改名「賢聚」。原來賢聚是因此而來,這個緣由,不管是戲台上或老人講古,卻都沒有提到,盧文嘉精神陡振,忘了虎口還疼。
盧菩薩本欲追隨鄭成功到台灣,重振明室,到澎湖,卻害病死了,遺命墓石不題官名,只提「有明自許先生」,後來,盧菩薩托夢其子,表示「居外寒苦」,這才買船到澎湖,運回盧菩薩靈骨。清明作戲前,得先在盧菩薩墳前祭拜,沒料到這墳還有原由。
盧文嘉問父親,怎比戲子、比地方父老,還知道得清楚?
崇敬且仿效先賢,是光榮的事,盧其清想起年少時荒誕的尋訪,不禁微赧,含糊說,這是村頭的事情,每一個人都應該知道。
盧文嘉再問真有國姓井、國姓草?盧其清說,國姓井真是有的,他乘船到烈嶼,還裝了幾壺水回來;至於國姓草,他倒不知。盧文嘉記得國姓草是在湖南山上,走幾小時可到,可否去找,最好多找些,萬一再有熱病,就可依古法治療?
找,國姓草?盧其清驚訝自己少年時,竟未想到這一節,砌妥渠道後幾天,盧其清被孩子慫恿不過,攜子踏訪湖南山。出發當天,盧其清一大早醒來,盧文嘉跟著熱沖沖下床。父子輕聲躡步,走到房外。時近端午,還屬金門的多霧時刻,大地如熱水旁的鏡子,霧濛濛,隱萬物,盧文嘉才七、八歲,難得見到這種大霧,盧其清卻說,霧來得好。金門乏樹木養水源,水庫常淤乾,住戶鑿深井取水。井水多作飲用,難以灌溉,若霧濃,土壤易濕,有利作物成長。
 兩人走入霧中,像仙人,絕紅塵,踏霧而行。盧文嘉觸碰路旁的芒草,露珠入掌,沁涼怡人,掉落塵土,滋潤大地,盧文嘉這才明白父親何以說霧來得好。越走霧越稀,風漸漸大,一不留神,日頭爬上天,兩人忙戴上斗笠。過了幾個村頭,就到湖南山。說是山,卻只是隆起的大土坵,光禿禿,一如賢聚村旁的緩坡。雖是緩坡,一上坡去,就見風勢,盧文嘉難掩興奮,急忙踏上,拐風來,吹歪斗笠,忙按實。盧文嘉回頭看父親,卻見盧其清還沒上山,依著山勢訪察地形,盧文嘉嚷聲問他怎不來,盧其清方警覺又不知不覺尋思導水之法。盧文嘉自豪又無奈地說,難怪人家都叫他「盧小菩薩」。
父子倆站上湖南山頭,山頂彷彿禿子,一片光,一片絕望。頂上,狂風經年吹,大風再來,已颳不出半點風沙。幾棵低矮的相思林,攀附山坡背風處,草乾枯,軟綿綿,死塌塌,放眼望去,竟不知當年鄭成功在何處紮營、牧馬?又從何處跑了數公里,隨著那兩點火光,奔至湖南山,發覺神啟,採擷國姓草?
盧文嘉大喊失望,盧其清暗自嘆氣,也為了孩子尋訪未果,備感遺憾。
近午,日頭漸大,少年盧其清尋訪巖山寺時,尚有大石可躲,湖南山不像一座山,還連顆像樣的石頭都沒有,兩人唯一的遮日處,就只有頂上的斗笠。下湖南山,再過幾個村頭,就到後浦,盧其清為安慰孩子,忙說不如進城去,吃幾碗蚵仔麵線?盧文嘉點頭附和,汗珠如晨間的芒草滑落臉頰。
走往後浦時,盧其清回首湖南山,想起戲台上鄭成功深夜批閱軍務,兩個雜工爬上戲台,垂下兩只燈籠,權充飄晃不定的燐火,雜工忽左忽右走動,鄭成功看得癡傻了,直到追出,奔跑數里,發現那是一個啟示。戲台上的將軍已不在金門,他的故事還流傳,但故事發生的背景卻早已消失。
 對盧文嘉來說,尋訪國姓草未果,倒非壞事,他吃蚵仔麵線、吃糖,滿足極了。午後,歸程在即,盧其清多買了幾顆糖,讓他帶著吃。盧文嘉最大的收穫是多聽了一個故事。
多數故事都需一聽再聽,方得詳實,牢記不忘,但有些故事,只聽一次,竟都記得了。盧其清對這種現象,尋思不解。午餐後,盧其清帶孩子返回賢聚,經後浦海濱。他倆尋了個涼亭坐下,看孩子滿足地吃糖。熱光下的海,閃灩灩,肉眼逼視,便有一層炫光從眼底升起。海,於是多了層次;遠方的、近處的,以及遠近之間一道來來回回的氣流。遠海蔚藍,近海蒼鬱,夾在其間的,是乾枯的草梗、是冷灰的魚眼,最後,遠的跟近的海都不見,只剩下這一層不是海的海,用它的炫光映進盧其清眼底。
少年盧其清曾在戲台上看過一齣戲。戲由盧若騰的詩〈築埭〉切題,上疏朝廷修砌後浦河堤。
這次的戲演得有意思,盧若騰佔據戲台左邊,感嘆百畝良田毀於一旦;戲台右邊,是鄭芝龍暨鄭成功的部將楊耿,帶兵巡視後浦。盧若騰說,遙想當年他進後浦城,沿途路樹依依,涼風陣陣,還沒到後浦,即見堤內一片良田,百姓耕種,大麥、小麥、玉米,作物熟成,遠望,一片翠黃、深黃,以及琥珀般的晶黃。楊耿踏上河堤,也看著眼前一片翠黃、深黃、琥珀般的晶黃,以及沉甸甸的金元寶。盧若騰喊說,趕緊築堤,驅淨海水,這般楊耿卻說,趕緊破堤,搜括元寶。
楊耿受魯王封為同安伯,雖為鄭成功屬將,卻不服年方雙十的鄭成功,率軍抵金門,卻沒有長治久安的打算,一日巡視後浦,見眼前富庶景象,竟起貪念,揚言農家不繳交稅金,將挖毀堤防,引海水毀良田。農家不信官軍能作這樣的勾當,何況是高舉反清復明旗幟的鄭家軍。楊耿氣憤農家違令,率領工兵決堤,本欲恫嚇取財,工兵舉鋤挖掘,農家驚恐,紛紛聚攏觀看,有的高呼青天老爺,有的哀嘆蒼天無眼。見著農戶聚集,且圍觀人眾漸多,楊耿總算出了一口悶氣。
戲台這頭,盧若騰指著楊耿大罵,逆臣賊子,別再挖了,戲台那頭,楊耿卻嫌棄工兵揮鋤聲勢不足,奪過鋤頭,自己挖掘。掘出一道切口了,農戶與民眾驚惶尖叫,楊耿哈哈大笑,盧若騰則心急焦躁,巴不得越過戲台、越過時空,阻下楊耿。
時值漲潮,一道切口,瞬間爆為多道切口,楊耿看著民眾,故作威風,揚聲問服是不服,右手舉鋤頭,作勢再掘,左手攤平掌,暗示元寶拿來。才一會兒工夫,楊耿卻扔了鋤頭,來不及捲高褲管,急忙踏向還沒崩毀的河堤,急忙逃命。
盧其清覺得這一幕戲,只樊梨花移山倒海可以比擬,海水貫穿切口,洶湧奪洩,宛如一個藍巨人從天而降,百姓哭喊,怎有這款鄭家軍?他們哭喊不久,也開始逃命。海浪捲過大麥、小麥跟玉米,往田埂盡處侵襲,打上田埂低漥處,轟隆聲響,再捲過田埂,往大街打來。後浦城,水淹過膝,官軍緊急調用民丁,漏夜搶修,終是犧牲了外堤,與堤內良田百畝。
盧其清想起他看過的這齣戲,說得渾然忘我,涼亭內聚集幾個納涼的農夫,也都坐下聽他說話。盧其清邊說,邊想像水勢從何而來,該何以倒洩,然而,面對的卻是滔滔不絕的大海,而非有急有緩的大雨。有一個農夫問他是誰,怎知道這段往事,盧文嘉自豪地說,這是父親,賢聚人,叫盧其清。農夫一聽名字,都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盧小菩薩」,難怪難怪。
盧其清還沉浸在跟大海對戰的想像,沒聽到這段話,他正要提到盧若騰上疏〈修築後浦埭議〉時,盧文嘉卻著急地問他,後來呢?壞蛋楊耿後來怎麼樣了?
盧文嘉這一提問,納涼的農戶、小販都提起精神,身體傾前,聽盧其清說。
楊耿下場如何,盧其清也不清楚。戲演到最後,後浦決堤,人人悲愴莫名,盧若騰在台上傷心。沒有人知道楊耿後來怎麼樣了,鄭成功與台灣的故事,要到多年後,民眾才略知一二;而鄭成功過世,金門發生的事,鄭成功再也不會知道。
盧文嘉與農戶、小販,再問了一次,楊耿後來怎麼了?
盧其清看了看眾人,再瞇眼望著漲到亭邊的海。海在腳邊,卻不見其藍,卻碎成陣陣灰白的沫。盧其清搖搖頭。
戲到最後,楊耿撤離戲台右側,盧若騰在左邊,喃喃吟唱〈蕃薯謠〉:奈何苦歲又苦兵,遍地薯空不留荄,島人泣述主將前,反嗔細事浪喧豗……
光漸滅,樂漸歇,權充燐火的兩只燈籠,懸掛在戲台兩邊的柱子上,忽颳一陣大風,燈籠甩高,重擊柱子,盧其清才發現,燈籠裡的火,早已靜滅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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