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
7月16日起東山戰役就要邁入一甲子的歲月了,對倖存的老兵說,時間過得真快啊!
東山突擊戰的部隊,從金門出發,時間是1953年7月15日晚上,指揮官是金門防衛司令胡璉將軍。主力是第19軍第45師和一部分游擊隊,另有從台灣出發的海空軍和傘兵部隊,共約1萬餘人。
當時,筆者是政戰學校第二期的學生,年方21歲,正在金門「當兵實習」。15日晚間,奉命全副武裝,帶著乾糧飲水,隨部隊出發,整夜在大金門行軍。在軍事機密下,長官並未告知是何行動。一直到了天亮,我們的部隊又回到了小金門,原來我們扮演的是欺敵行動。
從金門出發的陸軍部隊搭乘數艘驅逐艦與登陸艇,次日拂曉時,登陸東山島;福建省的第二大島。這是1949年國軍退出大陸後,對大陸最大的軍事行動。攻擊部隊中也有不少政戰學校實習的同學。
攻擊部隊登陸後,初期進展順利,但駐守東山島的共軍1200人,據守公雲山制高點頑抗。16日午後共軍增援部隊先後迅速趕到,17日中午發動反登陸,我海空軍支援並不稱職,傘兵全軍覆沒,胡璉將軍下令我軍撤回金門。
東山戰役在戰鬥上雖非十分成功,但從戰略觀點看,東山島戰役足以昭告世人,失去中國大陸的中華民國依舊存在。策劃此役的美國中央情報單位「西方公司」認為,戰役10多天後,即該年7月27日,中共與美國簽署了韓戰停戰協定,和此役不無關係。
戰役結束,實習學生回到北投復興崗,才知道到隨部隊突襲東山島的實習學生中,有7人陣亡,他們是:張君豪、李月亭、周昌佐、繆位、孫兆慶、駱鳳松、蔡大猷。為此,學校作了兩件事,一是舉行追悼會,二是豎立「民族正氣碑」,讓戰死的學生青史留名。紀念碑落成之前,我和同學們冒著大太陽,揮汗如雨在石碑週圍除草整地。
誰知40多年後,台海兩岸恢復了往來,才知7人中至少3人未死。聯合報「探索」版報導說,業科班美術組的李月亭,在家鄉河南省唐河挑磚度日,自己60多歲了,胃癌在身,卻必須奉養老母。見了台灣去的老友、當年一起入伍的伙伴王慶麟(詩人絃)老淚直流,唏噓不已地說:「這一仗打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我這輩子恐怕是完了!」
福建莆田藉,體壯如牛的駱鳳松,幾年前,來到了台灣,出席立法院的公聽會。身形佝僂,年屆垂暮,別人說他當時陣前叛逃,氣得他渾身發抖,老淚直流,嘆息吃了幾十年的苦沒死,到頭來還要遭受自己人的汙衊,傷心至極的說:「這一切犧牲究竟為了什麼?」
原籍湖北黃崗的繆位,66歲了,在家鄉做建築工人,子女種田、擺地攤。據說他被俘後,中共綁來他的父母,脅迫他對台灣心戰喊話。繆位說:「過去的錯,到底那天才能補救?」
張君豪的故事最能賺人眼淚了,年輕的戀人李麗參加過他的追悼會後,搭乘火車南下,中途跳下火車,慘烈殉情。復興崗「鴛鴦湖」邊一直留著他們淒美堅貞的愛情故事。可是有人聽過張君豪對台灣的心戰廣播,也有人親眼看見他渾身浴血,倒在沙場上,如今生死成謎。
從中國的觀點說,軍人被俘後,不能殉國,是莫大的恥辱。從人性的立場說那並不算什麼。問題在於:一邊崇隆無比地把他們祭成了烈士,而另一邊他們卻在黑暗的角落偷生苟活。兩相比較,榮辱峰淵,對他們而言豈不是造化弄人?
如果台海兩岸一直隔阻,生死榮辱兩不知那也罷了,偏偏開放探親旅行後,人來人往,無端揭開了生死之謎。一旦故人重見,故事重提,那怎能不叫人傷觸驟現,悲愧齊湧呢!
我不要認為這只是一二個孤立的故事,在那些戰爭的年代,千萬人離亂生死,身不由主。明明是一雙堅貞的愛情,轉眼變作離恨鴛鴦。半生叱吒風雲、殺敵效命的將軍,霎忽擄作階下囚。持貞失貞、守義棄義,看來半點都不值得同情。但天下英雄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貪生畏死,是人性共同的弱點,我們不必苛責別人,一切都因為有一場戰爭。
正是李月亭的說:「一場戰爭,打出兩種命運。」我們躲過了戰爭,活在自由天地之中,不過是幸運的一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