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手
走在霓虹閃爍的街道上,她心中十分躊躇,除了幾分緊張之外,還帶著幾分後悔,真不該來的,可是腳下不聽使喚,早已信步走到這家招牌不太明顯的地下舞廳門口。
台北街頭,這種掛著西餐廳的招牌,其實裏面音樂輕柔、舞影婆娑的地方,三、五步就是一家,她費了好大的心思,才打聽到這一間。今天是懷著某種目的而來的,心中難免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行為是否妥當?也不知等一下會有如何的場面要去面對?強自鎮定了一下紊亂的心情,拉扯了衣襬,摸摸微亂的鬢髮,終於壯著膽量,大步踏了進去。
自動門開之處,迎面站著一位穿著高衩旗袍的小姐,笑著問道:「歡迎光臨!小姐,請問……」她不能抑制自己怦然的心跳,結巴著有點不知所措:「我……我是來跳舞的……」「高衩」笑著道:「跳舞啊?裏面請。」一邊用奇妙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她,彷彿在猜測著什麼?她不由得窘迫地捏捏裙角,已經無法退縮了,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引路的「少爺」,走向幽暗的甬道。
卡座裏人影幢幢,男人們擁著小姐們調笑著,有的喝酒划拳,有的低頭私語。唯有她,顯得和周遭的氣氛很不協調,還好燈光昏暗,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音樂甫畢,一個滿臉寒霜的老女人走了過來,帶著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像這樣一個女人單獨跑到舞廳來尋樂的情況的確少有,也難怪「大班」會狐疑不解了。她向「大班」問道:「請問是否有位『莉莉』小姐?」「大班」說:「你找她有事嗎?」她嚅嚅地言道:「我……我想請她來坐檯。」
「大班」走了開去,一會兒,帶來了一位瘦小的女子,短裙下兩條細細的腿,圓圓的臉蛋上,有個短短的下巴及一雙慧黠的眼睛。那女人嫣然一笑,一屁股坐下:
「我們認識嗎?」
望著「大班」寫好登記節數的帳單,放在桌上轉身離去之後,她鬆了一口氣,回頭端詳著身邊笑容盈然的圓臉龐。她緩緩地解釋著:
「我走過這裏,想進來見識一下。以前,聽朋友提起過妳,反正也沒有認識的小姐,就來捧捧你的場,請你陪我聊聊天、跳跳舞。」
「謝謝!」對方仍是一片花樣的笑容,看起來口才也機伶。
她鼓起勇氣面對著--這個隱藏著的「敵手」,在她心中盤據、侵擾了好久,造成她心頭長期的傷痛,也曾經使她一度失去求生的慾念。此刻,正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的旁邊,絲毫沒有防備著自己報復性的來意。她細細打量了一番,發現自己的緊張及靦腆,只有使對方看起來顯得更大方自然。
一陣沈默,對方打開了話匣:
「我看妳是家庭主婦吧?老實說,這裏並不適合妳們來的……不,我們當然也很歡迎妳們來跳舞,但是大部分的小姐、太太們,經常是下午來跳『香檳舞』,而晚場,因為有小姐陪舞,來的大半是男人,他們來喝酒、談生意,並不一定都是來跳舞的,有時候,是來找我們陪他們聊聊天,紓解一下白天的工作壓力及緊張的情緒。我看妳好像是第一次進這種地方吧?別拘束,來了,就快樂地玩玩吧!來!我帶妳跳這支『吉魯巴』。」
說完伸出手來拉她,纖纖手指,白淨細瘦,居然沒有塗上大紅色的蔻丹,也沒有戴任何晶亮的飾物。她想到自己今天要來之前,還刻意地打扮了好久,免得一臉「黃臉婆」的模樣,摸摸額前噴過髮膠,顯得有點死板的劉海,還有那雙吃喜酒時才會穿出門的高跟鞋,和對方的輕粧淡抹相形之下,自己顯得濃艷土氣且不搭調極了!她心中一陣黯然掠過,「他」不正是喜歡那種樸實的調調兒嗎?難怪……
她沒有和「莉莉」跳舞,因為她在逃避,逃避自己會觸景傷情,會想起「他」曾和這個女人相偎相擁著婆娑起舞的情景,想到的時候,心裏總如刀割般的傷痛,有什麼能比被人奪去所愛,更使人心傷呢?
尷尬地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莉莉」聊著。「大班」前來示意轉檯,「莉莉」站起身來,熱切地道了歉:「我要去陪一個熟客人了,對不起!先走開一下子,妳稍坐一會兒,我叫『少爺』去買一盤水果請妳吃。」
依然是盈盈的笑渦,想起自己總是拉長了臉,擺出一臉孤傲不可親近的樣子,也難怪「他」會產生抗拒的心理。看眼前這人兒,那一點自己比不上她?除了年齡稍長之外,論長相、身材、學歷、氣質,自己都不輸給她,唯一和她不同的,就是那像漣漪般,一波波、一圈圈盪漾開來的笑容,那樣溫柔、那樣紓緩,叫人怎能不想要一頭栽了進去,好好享受一下她的輕拂與滋潤呢?
「大班」很識趣地換了一位小姐來,兩個陌生的女人見面,又免不了一番客套寒暄,女人表示自己確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選上這個行業的:
「實在是家裏缺錢啊!否則誰喜歡來陪生張熟魏的?」這女子姿色頗佳,個性也率直可愛,直嚷著:「我才來上班一個多禮拜,妳相不相信,我沒有正式去學舞!我跳舞還是客人們教會的呢!哈!反正他們怎麼跳,我就跟著怎麼踏就行了,有些客人還誇我聰明、學得快呢!」
她仔細端詳女人純真爛漫的臉龐,發現那年輕姣好的面容,很無辜地被覆蓋上一層厚厚的脂粉,職業性的笑容中,掩不住那少許的倦容及對生活的無奈與落寞。同樣是寂寞,她自己的卻是另一種情愁,丈夫總是「忙」得沒有時間陪她,又不時聽到一些風言風雨的,難免自己打上一個個「心結」。每當夜闌人靜,寂寞啃噬心靈的時候,她總是陷入低潮,砍哭艇淚。現在,看了眼前的女人,可惜啊!年紀輕輕,花容月貌的,為了生活逼迫,像是掉入了大海,隨波浮沈。而她自己呢?卻一直是爬在桅杆上似的,眼看船正下沈,卻上下不得。
她不禁有點同情起女人們來了,至少,丈夫不在的時候,她有可愛的兒女陪伴,孩子入睡後,她享有看看書、聽聽音樂的獨處時光,等到鑰匙開門聲響起,知道丈夫平安返家,即可安心入睡。而那些女人們呢?當曲終人散之後,她們只能帶著醉意、拖著疲憊的步履,蹣跚的回到空寂的住處,好好的睡它一大覺,到夢中去追尋理想了吧?
水果端了上來,很大的一盤什錦水果,「莉莉」在遠處伸長手臂指指,示意那是她請客的,叫她不用客氣。在這裏面,一盤水果至少要幾佰塊錢吧!若沒吃完倒掉了很可惜!她低頭叉了一片橙黃的鳳梨送入口中,一股甜中帶酸的滋味沁入喉頭,彷彿沒有任何防備似的,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心頭十分酸楚。雖然仍在呼吸著,好像是窒息的感覺,雖然還是活著,但有死去很久的感覺。心中已不復剛進來時的靦腆與緊張,只覺得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哽在喉頭,吐也吐不出,吞更吞不下了。
也不知下面的時刻是如何捱過的?她沒等到「莉莉」再回到自己的檯子上來,就迫不及待地算了節數,付好帳出來,三步兩步匆忙踏出舞廳門外,像個落荒而逃的犯人,再也不願回顧身後的一切。
踏著流瀉滿地的月色,抬眼看夜空中的星光依舊,只是她此刻的心情已迥然不同了,長久以來擠壓在心頭的鬱悶,隨著街上流逝的車輛,奔馳而去,陰霾與疑慮已一掃而空,感覺舒放多了,但隨即馬上來的是一種失去「敵手」的悲涼。她有些迷惑自己原本要證實的是什麼?一種不戰而敗的頹然,和一種恍然頓悟的感受,交織成矛盾的情愫。她現在才明白,她的「敵手」根本就只存在於自己的心中而已,這種無形的敵人如果一直存在,她將會失去一切而一無所有的。
計程車司機伸出頭來問她:「小姐,要搭車嗎?」她搖頭拒絕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夜色沁涼怡人,路邊的霓虹燈眨著眼睛,台北,真是個「不夜城」啊!街頭熙來攘往的人群,猶兀自在華燈中迷失著,丈夫也像他們般,正在某個場所歡樂著吧?但她已不再痛苦迷惘,大踏步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