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一直說對不起的警察
炙日西照,接送的車子停擱的方向正朝它,如朵向日葵。
一入烤箱的車內,前座的女人就大剌剌呼出聲來,跟求救沒兩樣,也似在對毒日求饒,但求告無門,七月金門的西照的辣陽正熱情的從車前大窗穿透而入,一寸寸舔她的大腿。
後座的我一連聽了她幾聲咋舌的喊苦聲。
接送我們到尚義機場的車,提前出發了。我們遇到那兩位剛自廈門小三通歸來的年輕女子。禮貌性的,如這島凝視對岸的歷史防禦性,從水頭上車後,我們都緘默,耳畔只有車疾行的輪轉聲,以及夏風在窗外一路喊熱的叫聲。
但終究是熱,那車內。而兩位女子也如夏風,擱不得冷清,目視車外一切搜尋張口出言的目標,就在一個紅綠燈前,她指著對向兩位沒戴安全帽的騎士,高聲的把話冒出來。
好像快炒,車內一下子便喧騰起來。
「那兩個不怕死的,吼……等一下就要倒大楣了……」我們聆聽,沒有對話過去,熱氣只好再悶燒幾秒。畢竟是年輕,愛說話聒噪耐不得沈靜的女子,話起了頭,尋不著接下去的句子,就又轉了彎,直接問過來。「……你們來金門都到哪裡玩?」
「你沒看金門日報嗎?她昨天上了頭條,照片被PO在上面……」
我指了指鄰座的妻,而她一臉赧然。她們當然不知,不知妻和我此行金門是前來領獎,而不單單只為旅遊。而我則是念茲在茲,在幾天的旅途中,告訴了幾個相逢的陌生人,有種唯恐天下不知的稚氣。
她聽不懂,也不會聯想到那件事去,所以啞口了。但後座,她的同行卻爆笑起來,咯咯咯的大笑,身子笑彎成翹翹板,前俯後仰的,無法克制。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有些失控,彷彿找到了笑點,一旦點燃,就不可收拾。「那你們比我們還慘,哈哈……上報,還頭條……真是好玩……」
我不知道她為何笑得那樣勁爆,只能推測,她可能把我的話跟她們的遭遇複製在一塊了,回想到了什麼在金門所發生的奇遇。因此,話就如金門的烈陽一逕潑灑了過來。
「熱死了,這金門的七月。我第一天騎完摩托車打電話給我的朋友,說這裡的安全帽好重,壓得我頭昏沈沈的,都快中暑……」
我微笑俯聽,沒有插話的空間。腦中只找到過來前,妻子一直對我的問話,「聽說在金門騎車都不用戴安全帽?」我沒答腔,好像聽過,不過這事應該就如對打的砲擊一樣,是很久遠的歷史了。至於現在……我是存疑這個說法的……。
「妳確定……妳確定?」說話的女子伴隨咯咯的笑聲,複誦了在台灣本島朋友的發問。「妳確定妳戴的是安全帽,不是鋼盔……?」
她話一落,又朝天笑起。簡單的一個冷笑話,竟在無意中串起金門多年前的冷戰歷史來,我被這鋼盔的冷笑話也逗笑了,嗯,真的有些沈重。
「喂喂……你們的安全帽真的太重了……跟鋼盔沒兩樣,害得我的朋友一直笑我。」她轉過去,朝負責接送的駕駛嬌嗔,駕駛只好緘笑點頭,那意思宛如「好,好,我們以後會改進」,我會心一笑看了齣默劇。但那女子並不想結束這場撒嬌:「都是你啦,害我戴不住,第二天一出門,就被警察攔下來……」
前座的女子接續說了那場慘狀:「他跟我們要行照,老天啊,我們連身分證都沒帶,哪有行照,就這樣開我們罰單……」
「哈哈……大概怕我們亂報身分,還說要帶我們回警局……幸好我們給他瞧了護照,才不用……」
瞧……?
我被這個字誘發了冷笑話,那兩個年輕的多話的女子,「瞧」這個字用得可真好玩哪,我想起了一些kuso的劇情,把大腿橫擱露出來——色誘——或簡單的,就直接以事業線求救。
「對呵——」那兩個女子恍然大悟,又哈哈幾聲大響。「可是……也來不及啊,我們穿得就跟肉粽沒兩樣,全身裹得密不通風,就只有兩顆眼睛露出來,要脫也來不及了……」
哈哈哈……來金門竟然帶回去的伴手禮是張紅單。
兩個女子笑得張狂。她把我們也想成是同類遭遇的天涯淪落人,問了我,那張紅單開了多少?
我沒答腔。駕駛倒好心關切問了,說了還好,不多。因為兩個沒戴安全帽的女人,警察佛心來的,只開了一張。
咯咯咯,這話一落,前座女人又爆笑起來,和著後座的笑聲,把車內塞成笑聲的焚化爐,燒著、笑著沒完沒了。
「你知道嗎,我們兩個正垂頭喪氣地接過那張紅單,那警察有什麼反應嗎?」
不知道。我在台灣也接過幾張,印象中,警察一開完,我們是落荒而逃,或者是警察面無表情離開,趕往下一個受害者。
「他……一直對我們說對不起,說抱歉……」
紅單都已經開了,有用嗎?我納悶。
但那兩個女子卻一直停在這事的上頭不停地笑。「哪有警察開人家罰單,還一直對人說對不起的,真好玩……」
她們一直笑著,就連下車了,還是忍不住地笑。「我回去一定要告訴我的朋友,好像犯錯的人是警察,而不是我們……」
我沒有問她,警察年不年輕?道完歉後,有沒有跟她們要電話,這是我腦海中瞎掰的情節,甚至是那警察在事後就如很多的廣告一樣,說了一句「咦,妳們不是我高中同學?」或者更扯一點的,就說「啊,妳什麼時候來的,我們在台灣是鄰居……」
那兩個女子一直沒問我們到金門的故事,但卻先丟給我們這一件事,一個開完罰單會向人說對不起的警察。
我只覺得這島,是人情的,也是有人性的,甚至是一種溫暖的人生。
離開尚義機場時,我回首看了一下,那島。
心裡有種溫溫的感覺,這幾天一直埋怨它的酷熱,原來那不是天氣,而是溫暖得讓人一想起就會感動的人情。
難怪,那兩個被開罰單的女人,不是幽怨或忿忿的說這事,而是忍不住笑的說,說著那位一直向人道歉的警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