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
海水太寬
「你可以去蓮花池走走,荷花開了……」
認真為我解說導覽的她,用心的幫我在植物園又找到了另一個新景點——蓮花池。其實,她是大可不必的,僅只身為一位臨時雇員,又得每個月簽一次約,在台灣像她這樣的人很多是和尚敲鐘,不會自己找事找麻煩的,但她偏偏就是熱心,有一副古道熱腸的雞婆個性,把每一位到植物園的旅客都當成家人,深恐我們錯失了每一個認識金門的美的機會。
午休時分,她沒有回家。問她家住哪裡?「沙美。」很簡潔的回話,才六公里的距離,如果在本島車子一發動十來分就到了,但她可懶了,金門的夏,豔陽熱情得太過,她說只要一想到得全副武裝——口罩太陽眼鏡手袖手套,外加一頂安全帽,就不想出門了。我笑了,她說的幾乎是我外出旅遊的裝備,在金門旅遊,好像在打戰一樣,跟夏日和烈日玩一場防曬抗黑的大作戰。
她家在沙美,但不是在新的沙美老街上,而是最近吵著要整修的舊的那條老街。她聽了有些意外,問我怎知道沙美有兩條老街?我沒正面回應,秀了一個文教基金會的名字給她。「真的?你真的去逛過那裡?」她有些驚訝,很少旅客會逛到舊的老街,更何況是走到底的基金會館那裡,那處真的太裡面了,看了一堆傾圮毀倒的老屋,大半的人只走到一半就折回走了出來。
蓋基金會的,也是「落番」,聽說在新加坡事業做得很大,是個銀行家,人老了回來尋根,她這樣對我說。「那妳呢?」我沒有笑她,而是好奇,年紀輕輕的,三十來歲的女孩,不是回來幫忙看家裡的店,也不是開民宿,更不是正式的公務員身分,怎麼會想回來金門?
「沒辦法……」她手一攤,攤得自己也無可奈何。「我就是想回來啊——除了到台灣讀書的那幾年以外,我都住在金門……」
她的哥哥也回來金門,妹妹沒有,在她對話中,我知道前段日子她陪妹妹去陳景蘭洋樓拍照,她妹妹說拍出來的景色、感覺很像夏威夷海灘。「不想出去?」我問她,外面的世界很大,怎麼不到外面走走?
她還是笑,除了那一句「沒辦法」以外,就說了這個理由——海水太寬哪。
海水太寬?
我在這一首歌的哼唱中,離開了植物園,忘了她一直介紹的蓮花池,忘了她說的荷花奼紫嫣紅……只記得她說話的模樣,頰間浮起了笑,自自然然的在紅唇間露出皓齒,像個無憂的不想長大的小女孩。
在小徑賣炒泡麵、蛋香、蛋狗、雜七雜八的阿婆笑得很誇張,她在廚房炒泡麵,我坐在屋前樹下的小餐桌,我們隔空聊天,話語、文字跑得喘噓噓,一來一往七八公尺之遙。我聽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爽朗的笑聲。
跟海潮一樣,無拘無束的,跑得快又高亢。
問她,小徑的店關的關,走的走,她不擔心以後嗎?
還是笑,她把我點的炒泡麵、蛋狗端出後,指著屋旁一小圃的菜園,輕說一句:「沒關係啊,我就種一些青菜,長出來時,就跟隔壁鄰居分享。」
這是七月。我在太武山上,只看見金門的田地一片土黃黃,沒有綠,沒有作物。她的小菜圃什麼也沒有,只有幾個翠綠小小的芽,但她的先生卻勤奮的手提了好幾趟的水桶灌溉。
「小麥剛收完,現在才播種,你當然看不到什麼……」
所以她也沒透露小菜圃裡種的是什麼,只跟我開玩笑,「中秋那時,你再過來,我慶你免費吃炒泡麵、蛋狗,那時它們就長起來了。」
好賊,她笑得大辣辣,斬釘截鐵的料定我不會那麼快重遊舊地。我不服,也虛晃一招,下了戰帖請她有空到台灣走一走。「這是我的手機,只要妳過來,我就招待……」
她笑得更樂,頭仰向天,每個笑聲都飛入藍天中。
「不要——不要——」她以笑聲豎旗投降。「我沒辦法呼吸啦,我一到你們台灣,就沒辦法呼吸……不要,不要,我不要去——」
她寧可早早向我服輸,就是不肯敷衍一句,說個好——改天,我過去走走。
其實,她來過台灣,孩子也一直留她,但就是不曉得為什麼,四十來坪的住得她全身不對勁,感覺就是——快不能呼吸了,所以「逃」了回來。
「逃」,是樂觀的她玩笑說的,但語氣中透露了些哀傷,說不上的。
「不知道為什麼,一逃回金門,什麼病都好了,呼吸順暢,精神愉快……」
年輕的她,生意做得很大,先生會刻印章做名牌,整個山外、大武山附近的軍營,大半全被他包下了,昏天暗地的忙著。而她也不遑多讓,雜貨店、小吃店的工作,使她變成多手的章魚,不曾空閒過。
但她享不了清福,住不慣大樓多車多人多的台灣,就只是習慣金門。
好像我以前戍守時,站在花崗石上那樣地凝視——海水太寬。她說,只要看見海,好像什麼煩惱都沒了。
離開小徑時,我想起植物園裡的她。兩個人都一樣,喜歡家鄉的泥土,一個和老伴相依,而年輕的她,除了眷戀家鄉以外,我猜想——也許還有愛情。
那一首《海水太寬》的蘇格蘭民謠,歌曲的前幾句給我一些遐思——寬闊的海水讓我無法度過,我也沒有飛翔的翅膀,給我一艘可乘坐二人的船,讓我與我的愛人可以一起渡過……。
我一直以為留在金門或回來金門的,就只因鄉土的眷戀或則親情、愛情的守候,我用一種世俗的擔心觀察他們——以後的生活怎麼辦?
離開阿婆炒泡麵的店前,發現一排竹架上很翠綠的綠苦瓜,小而鮮亮,在西斜的暉光中,熠熠的,閃著自己的亮光。
這時,我才開始後悔沒看植物園的荷花,它們,一定也跟台灣的不同,只是我竟忘了去觀賞它們。
海水太寬——
這一首歌,在小金門李將軍廟附近的那家小吃店中,我找到了它的涵意。
我是她那天的第一個客人,而她那家小吃店赫赫有名的,也列在導覽旅遊的手冊中。但戰備道全改成自行車道,遊覽車進不來,所以客人大減。
怎麼辦?
我為她擔憂,問她以後怎麼辦?
很奇怪的,在金門旅遊我老是保持一種台灣人貪婪拚經濟的本性,一貫以憂慮的眼神來看她們。在植物園中那位臨時雇員的年輕女孩,在小徑那位一到台灣就不能呼吸的賣炒泡麵的阿婆,當然的,還有這位只賣我一盤蚵仔煎的小店主人。
只是,她們似乎都喜歡笑,而且笑聲格格,很率真。
因為離海很近,看見了大海,就天性樂觀開懷?她們從沒有我的無謂煩憂,那種杞人憂天,反而從老天爺中得來了一種「淡定」。
「沒關係啊,沒客人,那我就到海邊去挖花蛤、螃蟹,再拿去市場賣。反正是老天爺給的,又不需成本,只要去挖,就有……」
除了鄉土,除了親情,除了也許中的愛情,我一時都清楚了。海水太寬,說的就是金門人的這種個性,老天給了她們樂觀的個性,也給了她們無憂的未來,只要肯動手,很寬的海水,什麼都會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