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戰太武
站高山,面向海;山是太武山,海是金廈海,山海之間,洪旭吐納,雙拳微縮前推,左腳前踏,右腳下沉,右拳高舉,忽作鶴嘴,徐徐劃圓,雙臂一振,如鳥高飛。秋日晨,陽光早,風只微微,低矮的樹叢沿太武山麓一路青翠,直入山下鄉鎮。一縷縷炊煙升自底下人家,柔白如雪,彷彿一夕冬來,大雪紛飛。洪旭收了拳勢,愣愣望著,不禁想起山西太平。那天,大雪斷路,父親洪英在室內升一團營火,暖幾壺酒,備牛肉,等待義士來歸。
洪旭方弱冠,卻陪洪父等待,洪英說,英雄煮酒論天下,不管年紀大小。洪旭聞言喜出望外,期待之情竟比父親熾烈。天寒雪大,父子倆喝完一壺酒,還看不到人來,洪旭看看門邊,又頂風雪走到門外瞧,洪英說別急,人該來了。說該來卻未來,不僅洪旭急,洪英也暗暗不安,囑咐洪旭穿簑衣,命下人帶幾壺酒跟麻繩,逕往東邊山路探去。
一日雪,卻似下了三個月,才踏入,深及膝蓋。幾個人走了個把時辰,仍不見人影,洪旭耳尖,聽聞山崖邊,樹枝折斷聲。大雪掩路,雖是慣常打獵的山路,洪旭仍慎重一步一步走。洪旭以足探路,走幾步,已達路的邊緣,探頭望,山谷皚皚,雪白反光,讓人忘其深;洪旭望著深谷尋思,積雪重,哪來樹枝折斷的聲音?前傾再探頭,見幾名大漢或立在崖邊凸出的尖石,或緊握橫生的樹枝,洪旭急忙呼喚父親,洪英探頭瞧,正是等候多時的義士。
下人忙放繩索,一個一個救起。義士們疲憊不堪,或緩慢走或被攙扶,才知走在前頭的義士踩空掉落山谷,其餘人為了搭救,竟都困住了。一人說,雪下得凶,又濕又滑,下得來,卻上不去。
洪旭踩穩山崖凸出的石頭,往下望,不見雪跟義士,也看不見故鄉太平,炊煙雖白,不若雪白,半個時辰過去,炊煙不再柔白,咳嗽似的,吐了白煙幾陣後,漸漸沉寂。海那頭,日頭躍,陽光像白包子擠出的油,刷抹在沿海岸蔓延開來的樹冠。他豪興陡燃,命屬下屬備弓箭。
洪旭率親信幾名驅馬馳騁,馬跟人都還沒跑過癮,即達茂密的野林。洪旭想,南方夷島畢竟不同山西大塊山林,眾人在樹林外繫好馬,親信舉過山刀斬除茂密的九重葛跟野棘。前回,洪旭打了幾隻雁子,忽而,林間閃過一道黑影,卻是一隻黑色山貓雄赳赳站在樹幹。洪旭抽箭搭弓,山貓跳下後頭山坳,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眾人都說,那是一隻像豹一般的貓。洪旭開野林,踏前去,走了十餘步,天光掩,來路滅,洪旭命親信噤聲,分頭潛行。不遠前,傳來「咭狗乖」鳴叫,洪旭辨?那是竹雞,心中一喜。竹雞性機警,身形矯健,極難捕捉,他曾見農夫設陷阱,本欲抓隻山雞,不料卻是竹雞。竹雞小,不若野雞肥美,但難得捕捉,農夫喜孜孜地關在籠內展示。
洪旭比手勢,眾人停落,竹雞仍「咭狗乖」、「咭狗乖」叫。忽然,竹雞默不作聲。洪旭凝望眼前野林,竟如敵陣千軍萬馬。
來到野林的風,必定娟細如女子的腰身,甚至是不足握的麥桿,才得以穿梭擋人的樹、攔路的草,輕拂眼前野林。樹葉晃,天光乍現地上,一閃一滅。洪旭手勢落,眾人扇狀分列,洪旭手平舉,眾人慢慢走近。一隻機伶的竹雞掩在樹林後,牠必也睜開雙眼看,且凝神細聽。洪旭握拳,眾人停止不進。微細聲蟄伏林後,牠猶豫或徬徨,或也嚴肅思考下一步。洪旭手舉高,用力前揮,宛如戰場殺敵。眾人舉刀擋開樹枝跟野草,快步直追,果見一抹咖啡色的禽類急步逃逸。
洪旭率眾人追。竹雞性怯,本想鑽進矮叢躲避,追兵聲勢壯盛,只得再出矮叢,循隙而去。追了一陣,除了竹雞,更見斑鳩、野鴿飛竄,洪旭定睛再看,竟多了幾隻竹雞,有者咖啡、有的槁灰,一抹抹輕跳,竟如白日幽靈。竹雞竄上緩坡,再奔去,又一個緩坡,忽然地勢直升,一行人跑到這兒,累喘喘、汗湍湍。
洪旭暗自調息,小步爬坡,沒料到陡坡之後,地勢陡降,洪旭收勢不住,忙舉刀,橫面前,免被野林刮傷。洪旭滑了一會兒,終於抵地,聽著親信在高處喊他。他暗啐這一來,就找不著竹雞了,站起來,朝上說沒事。
這時,洪旭聽見一陣詭異的窸窣,正眼瞧,卻是一條手臂粗的白蛇,正吞嚥一隻灰竹雞。
竹雞掙扎幾下,再也不動,雞爪懸空,蛇嘴一合,連根雞毛都沒掉下。白蛇吞食完畢,才警覺眼前有人。估量白蛇幾近十尺,洪旭沒見過大蛇,驚駭呆望。白蛇盯著洪旭,蛇信一吐一縮。舌紅、身白,對比強烈,一雙眼睛,卻不知是黑是白。大驚之際,親信趕到,洪旭憋住一口氣,舉雙手示警。眾親信在山坳止步,正見一條白蛇溜轉身子,轉進野林。
沒人膽敢再追竹雞,洪旭鬆一口氣,正要率領眾人離去,卻見石柱斜立草叢。洪旭撥開雜草,料是一塊墓碑,碑上刻一朵蛇紋。
洪旭父親洪英,召集各路豪傑,抵抗外族入華,外人尊稱他的住處做「集賢館」,洪旭率領義士南下,支援史可法,駐守揚州。揚州兵破,洪英和部將分眾突圍。兵事中,洪旭不忘教示部眾,舉說南宋為元攻滅後,漢人遭奴役近百年,明洪武率明教教眾驅除韃虜,光復中華,光復漢人尊嚴。洪英又說,為人父長者,哪能姑息,讓後世子孫生而為奴?
明太祖朱元璋號洪武,洪英每提到朱洪武,總覺得一縷英魂漂泊幾百年,停駐在他的姓氏。洪英號召義士,分出這縷英魂,擴至百家姓。洪英突圍前,約定今後聯繫見面,以「洪」字作暗號。洪旭知道,這除了是洪家的姓,也是大明魂體之所在。
兩軍對峙,刀光冷、血色紅,洪英與明朝大將黃得功大聲喊殺,驅馬衝鋒。箭弩槍戟、斷頭殘臂,這是洪英跟洪旭的天空。衝,踏過一個一個倒下的屍體,再衝,越過一隻一隻勁飛的利箭;有一剎那,洪旭覺得飛騰戰場之上,看著自己衝、砍、劈。站上高處,遠方地勢跟兵力分布,瞭然在目,他低頭,傳達在上空所見的訊息,衝鋒地上的洪旭似乎領悟了什麼,彎、拐、頓、躍,來箭掃過耳旁,刀刃劃過衣衫,洪旭覺得神奇,偏頭卻見一抹巨大的魂體隨在左右,再細看,魂體高踞,渾黝黝、巍巍顫,戴王冠、配寶劍,竟似畫中的朱洪武親炙戰場。
洪旭再看,英靈擴散,天空滿是朱洪武。
洪英跟黃得功歿在那場戰事,看見滿天的朱洪武,洪旭等人的英魂成為朱洪武的隨從。洪英率眾奔至江邊,見橋過橋,沒橋可過則沿溪而行。洪英投奔鄭芝龍不久,鄭芝龍竟降清,故而轉赴金門,歸附鄭成功,並任戶官。洪旭治軍嚴謹,先任水師右軍,旋派任水師總督,與施琅、周全斌、林習山等,同獲鄭成功器重。
永曆十二年(清順治十五年,西元一六五八年),洪旭隨鄭成功駐金已歷三年,除了練兵、出征,洪旭更通海上貿易,以福建所產白糖、鹿皮等物,貿易日本等地,換取製造銅炮、盔甲、兵器等原料。清明節後,洪旭赴古寧頭視察船隻卸貨。古寧頭分南山、北山,多為李姓,洪旭站在北山高地,看見船隻點點,如星斗,散落大海。洪旭心曠神怡,走近港口,僅見士兵十來名把守船隻,處理通關海務,卸貨用的推車與扁擔則堆聚一旁。洪旭大驚,搬運的民伕跟士兵竟都不見了,招來士兵一問,才知都在沙灘。
洪旭納悶,往海邊走,士兵見洪旭神色陰暗,邊走邊報告說,古寧頭居民在清明跟端午期間,素有「相擲」活動;洪旭腳步略緩,士兵進一步說,古時候金門地貧、物瘠,加以醫藥不發達,居民多以民俗治病養身。洪旭索性站定,聽士兵說,比如民眾風寒,多到恩主公陳淵寺廟,求取香灰配水喝;居民外出必求香袋隨身護持;士兵又說他小時候,生熱寒怪病,母親帶他到一戶巫家,那人吐口水、塗抹臉頰,再掐住腋窩、鼠膝等處,竟就好了。
洪旭看著士兵,士兵連忙補充,他是金門浦邊人,是周全斌將軍部屬。
洪旭走一小段路,海灘在望,遙遙看見南山、北山兩路人馬,每人腰間綁一個裝滿小石頭的布袋,士兵說前一天,北山打贏了,周將軍今日加入南山,希望幫南山扳回一城。上午,太陽已高過海平面好幾個拳頭,兩邊人馬海邊對峙,洪旭無法辨定哪一人是周全斌。士兵說站右邊,從前頭數來的第三位就是了。洪旭以為周全斌加入民俗活動,該是主將,沒料到卻屈居第三。士兵補充,今天的戰略是周將軍畫策的。
海邊兩隊人馬一觸即發,北山居民把焦點放在南山為首的魁梧大漢,大漢帶一小隊人馬往前衝,背後三五人,丟擲石子掩護,北山呈扇形包圍之勢,圍住大漢與其人馬,有人被石子擲中肚子,痛得地上打滾;有人門面受擊,鮮血流,把頭浸在海水消毒。洪旭瞧得心驚。沒料到金門居民如此豪勇。
大漢與其部屬,俱皆掛彩,眼看著南山再要敗陣了,卻不知哪來分出的人馬倏然包圍北山,北山自豪的扇形攻擊,受到狙擊,扇越闔越小,只得捨棄南山的先鋒部隊,往海面靠近。沙灘路,本難行,而今涉水,更是步步慢、步步險。那矮個子的帶頭者,一聲令下,南山居民掏石子,不直接擲擊,反而向上高高拋起,石子墜,落海,崩崩響;打在北山居民身上,畢竟不比擲擊痛。北山還想衝撞突圍,南山聲令再起,改作擲擊,北山氣勢陡然滅了。北山能夠防守的空間漸越狹小,紛紛遭擊,喊痛連連。那人命令再下,南山壓縮包圍區域,北山被趕入海,只好喊降。
從雙方遭遇,到受降,不過半炷香,南山取得大勝。居民與圍觀的士兵紛紛鼓掌叫好。
士兵在一旁雀躍說,低矮的那人,正是周將軍。周全斌協助南山大勝後,獨自走上沙灘。他在攻擊時,位置本不明顯,加上個頭小,竟沒有人注意。周全斌擦拭刻意塗抹臉頰的污泥,走幾步,覺氣氛有異,抬頭即見遠處親信旁,洪旭站立。 他小跑步上沙灘,雙手作拱,問候洪旭。洪旭稱讚周將軍神勇,終是放心不下港口裝卸貨物事宜,忙說,還請周將軍協調居民,莫因民俗活動,影響貿易大事。
周全斌打直腰桿,古寧頭「相擲」一事已奏請國姓爺,且進行多年,民眾皆謝國姓爺恩典,貿然間,不宜更改。周全斌表明立場後,恐得罪洪旭,仍說將儘量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