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戰太武
洪旭料理軍務與貿易,不熟民間事務,知周全斌所言不假,卻也胸口積鬱。臨走再望海灘,南山歡呼、北山落寞,洪旭再往前面,彷彿在蓊鬱的海面上,看見朱洪武。祂王冠除、頭髮亂,像一個剪影晃在海面,浪上岸,浪碎裂,碩大的朱洪武跟著裂、跟著碎。尾隨其後的洪英、黃得功,則淡如一朵浪花,還沒碎開,就已經不見了。
永曆十四年(清順治十七年,西元一六六○年),清軍大舉犯金廈,後大敗而歸,周全斌率軍深入南澳,與陳霸軍相抗。周全斌不敢冒進,等候國姓爺軍令。紮營數日後,傳訊再報,才知傳訊受阻,大軍已回返金廈,忙拔營撤退。
周全斌在古寧頭上岸,卻被官兵圍捕,屢次求見國姓爺都未如願。親信打通關節探望,才知孤軍深入南澳時,後方謠傳周全斌求降清廷,這次雖率軍歸營,實奉有清廷密諭,將趁機殺害國姓爺元配董夫人與世子鄭經。圍捕周全斌的官兵,正是鄭經與洪旭的部眾。
周全斌以通敵罪論處,金門賢聚人盧若騰為明崇禎進士,投靠鄭成功後被奉為上賓,知道消息後求見董夫人。董夫人知來意,奉茶、閒聊,閉口不提周全斌。盧若騰只得說兩方用兵,明知錯殺,卻寧可錯殺,但是殺錯一人,卻會大失人心。盧若騰見董夫人不為所動,探一口氣,周全斌的父母在那兒、妻兒又在那兒?他們都在浦邊,如果周全斌真要投降清廷,父母、妻兒,豈能都在浦邊?又說,董夫人真要保全鄭經世子,真正要追究的不在殺周全斌,卻要問,這消息從何而來?
董夫人聽得心驚,親到浦邊探視周全斌家人,方知不假。想起盧若騰提議,保全周全斌,可為鄭經添一個左右手,進言國姓爺。事緩思周,鄭成功慶幸沒有誅殺功臣,拔周全斌為左先鋒。周全斌無端遭受牢獄之災,差些連累家人,悶悶不樂。找了一天,前往賢聚拜謝盧若騰後,回返浦邊老家。征戰經年,再受數月牢獄之災,未與國姓爺其他將領謀事,看見士兵著短衫砍樹修葺,才想起國姓爺正為士兵造船,準備東征台灣。秋後,天涼氣爽,周全斌驅馬小徑,沿途只見士兵東一叢、西一塊,如一群螞蟻分食一只蜜糖。
周全斌與家人圍坐中庭,月在上弦,早早就升起,周父、周母只管夾菜、夾肉,讓他多吃一些,沒多說別的話。周妻幫他斟酒,他飲了幾壺,周全斌的長子周公仁已是粗壯少年,正是藏不住話的年紀,反倒問他,為什麼被關?周全斌細說原委後,周公仁又問,如果國姓爺識人不清,又怎麼能夠率領大軍進軍中原?周全斌揚拳擊桌,國姓爺求忠義而斷私恩,與賊人鄭芝龍一刀兩斷,天下歸心,不可胡說。 周公仁嚇得閉嘴。鄭成功在後浦練兵,周公仁曾藉探望父親之便親見,只見士兵軍容壯盛,單兵操練跟排陣,聲勢驚人。雖不曾晉見國姓爺,卻遙見馬上雄姿,再想起以父親之勇,說抓就抓,趕緊拿起碗公,擋住周全斌滿臉怒容。
新月,染著一臉晶黃的新月,帶來一股涼爽跟溫馨氣氛,彷彿眼前風,不來自人間,卻來自天上的月亮。周全斌看著一旁怯生生的幼女,跟她招手。女孩沒會意,周父看到了,忙說,傻查某,你阿爸在叫你呢。女孩聞言,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周全斌,只見他皮膚黑,眼睛、眉毛、嘴巴、鼻子,都黑抹抹的;眼前一張臉,也就是一張模糊。周母跟周全斌說,生下女兒不久,你就連年征戰,女兒都不認識你了。
女孩鼓起勇氣踏前一步。彷彿周全斌突然長高了,擋住月亮。沒了逆眼的月光,女孩這才看清楚周全斌眉毛濃、嘴巴闊,方方正正,好像一塊磚頭。她交出手,周全斌一拉,她覺得庭院轉了半圈,忽然坐在父親的腿上。周全斌喝完一杯,妻子正要倒酒時,看到女兒機伶伶地拿起酒壺,小心地倒上。
抱女兒,喝烈酒,迎月光,周全斌神情逐漸鬆懈。隱約間,聽見外頭響著陣陣呼喝聲。周全斌一驚下床,是清軍攻佔金門?不,不可能;難道,國姓爺後悔放他,再派員來逮?
尋思之際,周全斌已著好衣物,推開門,天光強烈,已是上午了。周公仁搶著跑進來說,父親趕快來,村人都到外頭捕獵物了。周全斌覺得奇怪,浦邊靠海,村人賴捕魚、種田維生,雖鄰近太武山森林,村人多去耙草當柴燒,或砍些樹枝,哪見村人打獵?再說,打獵需要弓箭刀劍,村裡也沒這幾樣獵器。
周全斌隨兒子走到太武山下。山下闢有田埂幾塊,田埂再過去,就是太武山森林。
周全斌一看,就知道原委,哈哈大笑。士兵砍伐樹木,儲備造船木料,森林右側,遙遙傳來士兵拖行木塊的吆喝聲,間些著細長而刺耳的掄鋸聲,林中的竹雞、山雞、野雞等,受驚竄出。村人沒有弓箭刀劍,卻有鋤頭鐮刀以及漁網,村人幾人舉起幾張漁網圍住野豬,再幾個大膽的村人,拿鋤頭鐮刀,闖進場中央圍捕。
漁網沒拉得緊實,野豬衝來,執網的村人嚇得鬆軟,野豬逃竄,村人只好追逐,再行包圍。衝撞了好一會兒,村人鬥志高昂,終究拿不下野豬。周公仁看得心癢,慫恿父親幫忙,周全斌一時童心大作。雖急忙下床,周全斌仍不忘配劍,他調出場內的村人,分漁網作八面,這一來,漁網拉得密實。周全斌守住一頭,其他人分佔其餘七面,野豬奔竄向東,東邊人馬揚聲喧囂,或舉鋤威脅,野豬吃驚,奔往他方。折騰許久,野豬往周全斌方向衝去,周全斌待野豬奔跑到前頭,利用牠撞上漁網,身形微頓時,忙側身,拔劍、揚劍,刺穿野豬喉嚨。野豬嚎哞幾聲,鮮血汩冒,掙扎幾下,也就斷氣了。
村民本欲呼喊周將軍神勇,又想到周將軍馳騁沙場,殺敵無數,豈會藉殺一條野豬逞威風?村民歡呼卡在喉嚨,臉堆笑,默不作聲。周全斌儘管殺敵無數,卻是第一次為服務村民跟兒子而打獵,豪爽地說,拖回去,宰殺了,晚上加菜。村民大聲叫好。
村民散去之後,周全斌仰望太武山,想起小時候常往林中耙草探險,不知樹木砍伐後,太武山變成什麼樣子。周全斌遣周公仁回家取水跟乾糧,從浦邊的小路,登高太武山。
還沒登頂,周全斌父子即驚訝連連。太武山森林砍伐近半,往北望,五虎山一帶看不出砍伐狀況,卻煙塵四起。周全斌東眺、西望、南觀,整個島黃沙彌漫,猶如兩軍衝鋒,踏土揚塵。
太武山麓,卻靜悄悄。
鄭成功傾多數士兵伐木造船,周全斌得獲軍令,將為征台前鋒,待造船完畢,再行操軍,周全斌閒住家中,轉眼間快一個月了。周全斌教導周公仁習長拳、短拳,以便日後從軍,克制敵人。村人沿用周全斌方法,宰殺多隻野豬,不過,村人們的欣喜漸漸轉為憂慮,周父說,不知道樹木要砍到什麼時候?國姓爺驅兵台灣,留下的金門居民,又該怎麼辦?
金門地處大陸邊陲,國強時,富戰略位置,國貧時,兵力無法遍及離島,盜匪紛紛搶劫,金門居民傷亡慘重,國姓爺駐紮期間,賊匪不敢來犯,一朝駕船東去,又該如何?
行將中秋,浦邊家家戶戶祭祀時,供品盡是太武山森林逃出的野味,有一天周父提到太武山得名,是因為太武夫人在山峰修道成仙;山有山神、樹有樹神,這座山跟這片林子,已有千年歷史,變成這模樣,神要住那兒?
周全斌少小從軍,童年還在浦邊跟太武山麓度過,心想幼時打鳥抓蟬的林子可還在?當時,他曾深入森林,卻撞見一只墓碑,上頭刻︰「厲歸之墓」。周全斌察覺這姓氏怪異,不似村人以及金門人所有,趁暇問父親,父親表示不知。隔幾天,父親卻在捻花生時跟他說,厲歸跟陳淵同個時代,唐朝末年,金門多蠻夷,陳淵率十二姓部眾開發金門,故後人稱呼為「恩主公」,根據後人說法,厲歸可能是受教化的蠻夷,但也有說他是一條蛇,受陳淵點化,在一次蛻化後,捨蛇軀,化人身。
中秋節當天,周全斌帶月餅挨家挨戶饋贈村人。幾戶村民家中,用籠子鎖著竹雞、獾、水獺等獸禽,村民不再像一個多月前,興奮打獵,抓了獵物,好奇賞玩,反而憂心國姓爺伐木,不知何時結束。浦邊鄰近呂厝與后宅,本來中間隔著林木,如今已淨空。周全斌感到不安,送完月餅,驅馬前往太武山。
周全斌停馬眺望,太武山森林四野荒雜,相思樹、樟樹等,盡遭砍伐。周全斌下馬,竟找不到可以繫韁繩的樹,只好綁在幾株矮籐上。周全斌跨過一道緩溝,踏上原是森林的森林。本該蓊鬱,且蘊積陣陣寒意的森林,空曠如對峙後的戰場。樹木被齊莖砍掉。幾棵新砍的,樹莖留有濕意,早幾天砍伐的,已被曬乾。一截一截斷木,如戰場上一顆一顆頭顱。周全斌曾為同袍撿殘骸、安頭顱,他不得不看到同袍的表情。讓他驚訝的是,人在臨死剎那,看見即將來臨的死、經歷正在到來的死,利刃過頸,有一個聲音卡在頭顱跟喉嚨之間;來不及發出的驚駭,該在臉上留下深刻的震驚,但是頭顱滾幾圈落地,卻是一副累極、倦極的模樣。那樣的神態,反倒接近安祥。
眼前的千萬棵殘木,卻像在發傻,愣愣地盯著火烈的太陽。周全斌走幾步,看見幾隻松鼠屍體,還有龜殼花、青竹絲、斑鳩,以及一頭飛滿綠頭蒼蠅、渾身惡臭的山雞。一隻毛色黝黑的山貓,脖頸繞了幾圈繩索,倒趴樹頭。
死了的樹,是沒有氣味的,但隱身林間,賴樹林生存的鳥禽動物,卻為樹的死亡,發出嗡嗡作響的死亡味道。殺死一棵樹,殺死千株樹、萬棵樹,不需要兵法,也不需要佈陣,甚至談不上殘忍或慈悲。
周全斌站在一棵直徑足有十呎的斷莖上,覺得自己成為一棵樹。感受到風,聽到母親在林外喊他回家吃飯,摸到鳥窩中幾顆微溫的鳥蛋,但睜開眼睛,看著這沉默戰場上沉默的廝殺,他卻變成一塊墓碑。
周全斌不忍再往前走,將回返時,聽見不遠的山坳,有人說話。他走近看,卻是洪旭幾名親信,拿長矛戮刺山溝與山洞。一人說,沒理由就這樣不見了。周全斌跳出來,幾人吃驚,忙問候周將軍,接著說明,洪旭將軍曾在此目睹一條白蛇,那蛇大,肯定有靈,若能逮獲,取蛇血、蛇膽,或可當作軍旅藥方。那人又說,森林已砍成這般了,那麼大一條蛇,能藏去哪裡?
周全斌舉目四望,漫天老樹,只剩滿眼荒骨。忽聞一陣「咭狗乖」「咭狗乖」,原是一名親信穿刺溝渠,中間躲了一隻竹雞,竹雞竄出,拚命叫、拚命跑。竹雞跑一段,鑽進矮叢躲藏,但是樹叢短小,藏了半天,仍露出咖啡色的屁股,親信投擲長矛,雖未擊中,但驚起竹雞,再又「咭狗乖」、「咭狗乖」地逃竄。幾名親信笑作一團。
一名親信發現矮叢中藏有一塊石碑,正是那天洪旭看見的「厲歸之墓」,撥開野藤跟雜草,讚嘆說這塊石碑老,字體古,或可運走,呈給洪旭。幾名親信都說有道理,捲起衣袖,齊力搬。墓碑傾斜,眾人不易施力,但碑石不過三尺見方,卻是絲毫不動。有人打哈哈說,也許這石碑是東海龍王打下的定風針,難怪搬不動。幾人在周全斌面前出糗,不多待,另往他處,尋那條白蛇。
周全斌獨自站在山坳,愣愣看著石碑。這一站,竟忘了時間,直到一輪暈黃的滿月升自地平線,周全斌才訝然醒轉。森林空曠無物,月光毫無遮掩洩映,一截殘木一顆頭顱,盛滿月光,卻森森反影。月光照在石碑,石碑裡頭的石英閃閃發亮,原先遲重的石碑忽然變得輕盈。
周全斌忽然動念想扶正那塊石碑。伸出手,卻遲遲沒有往前遞。月亮再往上升,月光愈高,石碑愈亮。他聽見周公仁跟幾個村人,在他的下馬處喊他。他大喊說,就來了,沒料到聲音出乎意料的大,荒野中,震盪著:就來了、就來了。